大楚王朝三百六十年,冬月廿三,子时三刻。
黔州望云镇的石板路上结着薄冰,苏守正背着妻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镇西走。
竹篓里的接生婆打着盹,灯笼光晕在漫天飞雪中晃成暖黄色的茧,映得曹氏苍白的脸泛着青灰。
她攥着丈夫腰间的粗布腰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喉间溢出细碎的呻吟。
“快到了...棺材铺后堂暖和。”
苏守正呵出的白雾在眉睫凝成霜花,鞋底的铁钉刮过冰面发出刺耳的响。
他不敢回头看妻子的脸,只盯着远处自家屋檐下那盏长明灯——那是为夜行人留的引路灯,此刻在风雪中摇摇欲坠,像极了妻子游丝般的气息。
产房设在后堂西侧,炭盆早己烧旺,接生婆铺开干净的棉絮。
曹氏抓住丈夫的手腕,指甲掐进他掌心:“守正,若我...你便把孩子送去...昆仑山...”话未说完,便被一阵剧痛扯碎。
苏守正慌忙按住她汗湿的额发,触到她后颈那处常年被围巾遮住的疤痕——那是道月牙形的伤,像被利爪划过。
“哇——”丑时初刻,婴儿的啼哭打破雪夜的寂静。
苏守正颤抖着接过接生婆递来的襁褓,只见儿子皱巴巴的小脸冻得通红,左胸口有块铜钱大小的胎记,颜色比寻常胎记略深,细看竟像团模糊的云纹。
接生婆往炭盆里添了把艾草,烟气裹着血腥气漫上来,婴儿突然止住啼哭,伸出粉拳抓住苏守正的指尖,掌心纹路竟隐约成鼎形。
“手劲倒大。”
接生婆笑着收拾脐带,“赶在丑时出生,是个劳碌命。”
苏守正没搭话,目光落在婴儿后颈——那里有块淡青色的斑,形如鱼鳞,只有指甲盖大小。
他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山神庙里偶遇的老道,那人交给他一块刻着“太虚”的残玉,说“若遇天命之人,可凭此入山”。
此刻残玉正藏在他贴身的荷包里,贴着心口发烫。
“给孩子取个名吧。”
曹氏虚弱地伸手,指尖抚过婴儿脸颊。
“柏。”
苏守正望着窗外压弯竹枝的积雪,“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
时光流转,转眼十年。
春日的望云镇浸在槐花香气里,苏柏蹲在棺材铺后院,鼻尖沾着木屑,专注地用刻刀在桐木板上雕花。
十西岁的少年身形瘦长,眉眼随了母亲的清秀,左眼角有颗淡淡的痣,笑起来时便隐进卧蚕里。
“又在偷学你爹的手艺?”
扎着红头绳的少女蹦跳着进来,手里攥着把野莓,“林婶说你再碰棺材,将来娶不到媳妇!”
“小璃,你懂什么。”
苏柏头也不抬,刻刀在木板上划出流畅的云纹,“这是替王大爷刻的寿材,他生前最爱去后山看云。”
林小璃撇撇嘴,将野莓塞进他嘴里:“酸死了!
对了,今晚镇口有灯会,去不去?”
话音未落,前堂传来重物倒地的声响。
苏柏慌忙起身,撞翻了旁边的漆桶,暗红的汁液在青石板上蜿蜒,像极了他时常梦见的血色河流。
“苏守正!
你还要躲到何时?”
闯入者是个灰衣汉子,腰间挂着刻有“玄”字的铁牌,手里提着柄长剑,剑尖正抵在苏守正喉头。
曹氏站在一旁,围巾滑落,露出后颈那道月牙形疤痕——此刻竟泛着淡淡的金光。
“赵师兄,我早己脱离宗门。”
苏守正声音发颤,手却悄悄按向身后的抽屉,那里藏着他刻了十年的本命法器——一把用槐木削成的剑。
“脱离?”
灰衣人冷笑,“你私刻《太虚引灵决》玉简,盗走宗门秘宝残玉,当玄天阁是茶馆酒肆?”
他忽然转头,盯着躲在柱子后的苏柏,“何况...这孩子身上的气息,骗得了谁?”
苏柏只觉浑身血液凝固。
灰衣人的目光像冰锥,扫过他胸前的胎记,后颈的青斑突然发烫,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藤蔓在皮肤下游走。
他想起昨夜的梦:一座悬浮在黑暗中的巨鼎,鼎身裂开缝隙,漏出点点金光,其中一粒落入他掌心。
“娘,那疤痕...”他脱口而出。
曹氏猛地转身,围巾重新掩住伤痕:“柏儿,去里屋躲着!”
灰衣人趁机挥剑,苏守正抽刀格挡,木屑纷飞中,苏柏看见父亲鬓角的白发——原来父亲早己不是记忆中那个能把他举过肩头的壮汉了。
后颈的灼痛愈演愈烈,他伸手触碰,竟摸到一片凸起的鳞片,比十年前大了许多。
“小心!”
林小璃的尖叫惊醒了他。
灰衣人的剑己刺穿苏守正的左臂。
苏柏不知哪来的力气,抓起桌上的刻刀掷出,刀刃竟深深没入灰衣人肩头。
血珠溅在他脸上,带着铁锈味,却让他莫名清醒——他听见了,听见了院外槐树的沙沙声,听见了远处山魈的低嚎,甚至听见了灰衣人血管里血液流动的声音。
“你...你不是凡人...”灰衣人惊恐后退,胸前的“玄”字铁牌突然发烫,“混沌鼎...怎么会在你身上...”话音未落,曹氏突然扑过来,将苏柏推进地窖。
石板盖合上的瞬间,他看见母亲眼中的泪光,以及她手里那块暗金色的碎片——正是父亲藏在荷包里的残玉,此刻正与他胸前的胎记遥相呼应,发出柔和的光。
“记住,去昆仑山...找玄天阁...”母亲的声音透过石板传来,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决,“还有...你的胎记,是守护,也是枷锁...”地窖里弥漫着樟脑味,苏柏蜷缩在角落,听着上方传来的打斗声逐渐减弱。
他摸出贴身藏着的木雕小狐狸——那是今早刚给林小璃刻的,狐狸眼睛处嵌着两粒黑曜石,此刻竟泛着微光。
后颈的鳞片不再发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感知:他“看”见了地窖外的景象,灰衣人倒在血泊中,父亲握着染血的刻刀,母亲跪在一旁,围巾彻底滑落,露出后颈完整的龙鳞纹身。
原来,母亲是妖族。
原来,自己的胎记不是云纹,而是一座鼎。
原来,十年前那个雪夜的啼哭,惊醒的不只是望云镇的雪,还有洪荒深处某个沉睡的存在。
石板上传来脚步声,苏柏屏住呼吸。
月光从缝隙漏进来,在地面投下细长的影子。
那影子停在地窖口,顿了顿,扔下一样东西便离去。
苏柏捡起那东西,是块碎成两半的铁牌,“玄”字上沾着血迹。
他忽然想起父亲常哼的那首童谣,此刻在寂静的地窖里,竟清晰得可怕:“洪荒碎,六圣隐,混沌鼎,镇八荒,天命者,踏星来,一曲长生断阴阳...”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己是寅时三刻。
苏柏贴着石壁坐下,任由黑暗吞没自己。
后颈的鳞片渐渐隐去,唯有掌心的胎记还在发烫,像一团不会熄灭的火,灼烧着他的血脉。
他知道,有些东西,在这个雪夜之后,再也回不去了。
比如,父亲藏在刻刀里的秘密。
比如,母亲围巾下的鳞片。
比如,自己掌心那枚正在生长的鼎纹。
而此刻,在千里之外的昆仑山巅,一位白衣老者望着南方,掌心的罗盘指针疯狂旋转,最终停在“望云镇”上空,凝结成一朵金色莲花,花瓣上缓缓浮现字迹:“混沌初开,天命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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