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七年三月的辽东,风雪是唯一的霸主,也是唯一的裹尸布。林烽带着这支由残兵、医者、孩童、铁匠、夜不收和一个刚刚加入的狡黠商人组成的队伍,在深可及膝的积雪中艰难跋涉。每一步都像在冰冷的泥沼中挣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刮过喉咙的刺痛。王武(夜不收)依旧如同警惕的孤狼,游弋在队伍最外围的风雪迷雾中,他的存在是唯一的预警。李铁柱扛着他那柄巨大的八棱铁锤,锤头在雪地上犁出深沟,呼出的白气在胡茬上结成冰凌。赵老四裹紧了沾满雪沫的蒙古皮袍,一双精明的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这支奇特的队伍,尤其是林烽腰间的百户铜牌和王武那张冷硬的脸。
绝望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每一个人。囡囡的哭声早已嘶哑,只剩下猫儿般的微弱抽噎。苏婉如抱着女儿,几乎感觉不到她的重量,自己的双腿也如同灌满了铅。苏明远全靠意志支撑,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队伍里不断有人无声无息地倒下,迅速被风雪掩埋,连个坟茔都留不下。
“停!”王武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前方风雪中闪回,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凝重。“前面…是浑河!”
浑河?林烽心头猛地一沉。这条萨尔浒战场西线最重要的屏障,此刻意味着什么?
众人艰难地爬上一道被雪覆盖的土梁。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如遭雷击,瞬间被钉在原地!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视野所及,浑河北岸,是一片无垠的、由死亡和绝望构成的炼狱画卷!
数不清的明军尸体,层层叠叠,铺满了河岸和结着薄冰的河面。猩红的鸳鸯战袄在洁白的雪地上洇开大片大片的暗红,刺目惊心。断肢残骸随处可见,被丢弃的旗帜浸泡在血泥中,冻得僵硬。许多尸体保持着战斗的姿态,怒目圆睁,手中的刀矛指向天空,仿佛在无声控诉。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皮肉焦糊的恶臭——那是后金焚烧尸体或辎重留下的痕迹。
河岸上,几处被冲破的营寨栅栏歪斜断裂,冒着残烟。被砸毁的偏厢车、楯车散乱地倾覆在雪地里,车轮深陷,车身上布满刀砍斧劈和箭矢的痕迹。一些战马的尸体与主人的尸体纠缠在一起,冻结在最后的悲鸣中。
更触目惊心的是河面。靠近北岸的冰层被染成了暗红色,许多尸体半浮半沉,被冻结在冰水里,脸上凝固着临死前的惊恐和痛苦。冰面上散落着折断的兵器、丢弃的盔甲,还有被踩踏得稀烂的军鼓和号角。显然,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惨烈到极致的渡河突围战,而结局,是彻底的、令人窒息的失败!
“杜…杜帅的大营…”一个跟随林烽从抚顺逃出的老兵,看着岸边一面被踩踏得不成样子、依稀还能辨认出“杜”字的残破帅旗,双腿一软,噗通跪倒在雪地里,声音嘶哑绝望,“完了…西路…西路大军…全完了!”
“杜松部…”林烽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顶门,比这漫天风雪更冷。尽管早有预感,但亲眼目睹这炼狱般的景象,巨大的冲击还是让他眼前发黑。四路大军中最精锐的西路,就这样在浑河北岸灰飞烟灭?萨尔浒之战,开局就是如此惨烈的败亡?
“看那边!”王武冰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他指向河岸更上游一处相对开阔的地带。
那里,战斗的尾声还在上演,如同这巨大死亡画卷上最后几滴挣扎的血墨!
大约三四百名明军残兵,被数倍于己的后金镶白旗、镶红旗骑兵死死围困在一片背靠陡峭河岸、无路可退的开阔地上!残兵们组成了一个极其单薄、摇摇欲坠的圆形枪阵,长枪如林,斜指向外。但阵型早已散乱,不断有士兵被外围后金骑兵精准的箭雨射倒,或被悍不畏死的步甲突入阵中砍杀。阵中央,一面残破的“杜”字帅旗依旧倔强地挺立着,旗下,一员须发戟张、浑身浴血、连山文甲都破损多处的大将,手持一柄沉重的斩马刀,状若疯虎般左劈右砍,每一次挥刀都带起一片血雨!正是西路总兵官——杜松!
然而,这位以勇猛著称的总兵,此刻已是强弩之末。他身边的亲兵越来越少,战马早已倒毙。镶白旗的骑兵如同狡猾的狼群,并不急于强攻核心,而是利用机动性在外围不断游走放箭,消耗着明军最后的力量。几架简陋却异常坚固的楯车被推到阵前,成为后金兵绝佳的掩体,箭矢如同毒蜂般从楯车后射出,收割着明军残兵的生命。
“是杜帅!杜帅还活着!”残兵中有人认出来,发出带着哭腔的嘶喊,绝望中又升起一丝渺茫的希望。
“救…救杜帅?”有人下意识地看向林烽,声音颤抖,带着乞求,但更多的是一种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茫然。他们这几十个饥寒交迫、伤痕累累的残兵,去冲击数倍于己、士气正盛的后金精骑?无疑是飞蛾扑火!
林烽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救?怎么救?冲下去,不过是给这巨大的死亡坟场再添几具无名的尸体!杜松的败局已定,神仙难救!理智在疯狂地呐喊:走!立刻走!趁着后金兵的注意力还在包围圈内,趁着风雪掩护,向南逃!
然而,看着那面在血雨腥风中倔强不倒的“杜”字帅旗,看着杜松那浴血奋战、如同困兽犹斗的身影,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属于军人的血性在林烽胸中猛烈冲撞!那是朝廷在辽东最后一点能战的力量象征!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覆灭?
“林头儿!你看那楯车!太碍事了!箭都从那后面射出来!”李铁柱突然瓮声瓮气地吼道,他瞪着远处那几架不断喷吐箭矢的后金楯车,铜铃大眼里满是怒火,他下意识地掂了掂手里那柄沉重的大铁锤,“要是能砸烂它几架…”
李铁柱的话像一道闪电划过林烽脑海!一个近乎疯狂、却可能是唯一能稍稍撼动眼前死局的念头瞬间成型!
“王武!”林烽猛地转头,目光灼灼地盯住夜不收,“你能压制住楯车后面那些弓箭手多久?”
王武冰冷的眼神扫过战场,瞬间明白了林烽的意图,他掂了掂箭囊里仅存的七八支重箭,声音毫无波澜:“风雪太大,影响箭道。最多十息。十息之后,我们就是靶子。”
“十息…够了!”林烽的目光转向李铁柱,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柱子!敢不敢跟我冲下去?就砸最近的那架楯车!砸烂它!给杜帅那边撕开一道口子!就砸一下,砸完不管成不成,立刻往回跑!敢不敢?”
李铁柱愣了一下,看看那密密麻麻的后金骑兵,又看看自己手里的大锤,脸上闪过一丝本能的畏惧,但随即被一股粗豪的悍勇取代!他猛地一拍胸膛,震得积雪簌簌落下:“有啥不敢!砸他娘的!林头儿你说砸哪就砸哪!俺这锤子,打铁行,砸***的乌龟壳更行!”
“好!”林烽低吼一声,瞬间下达指令,“赵老四!你带其他人,护着苏大夫他们,立刻往南面那片林子撤!不要回头!王武,柱子,跟我来!”
“军爷小心!”赵老四反应极快,立刻招呼残兵们架起几乎虚脱的苏明远和苏婉如,连拖带拽地向南面不远处的松林撤退。
“林百户!”苏婉如回头,眼中充满了担忧,声音被风雪吹散。
林烽没有回头。他拔出雁翎刀和那柄已经弯曲变形的戚家破甲刀,深吸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冰冷空气,对着王武和李铁柱低吼:“冲!”
三人如同三支离弦的箭,借着风雪的掩护,从土梁上俯冲而下,直扑战场边缘那架离他们最近、正不断向明军残阵倾泻箭矢的后金楯车!
风雪是最大的掩护,也是最大的阻碍。深及膝盖的积雪极大地限制了速度。但三人目标明确,行动迅猛!
楯车后面的几个镶白旗弓箭手正专注于射击远处的明军枪阵,丝毫没有察觉到侧后方风雪中扑来的三道夺命身影!
“王武!”林烽嘶声低吼。
王武早已停下脚步,单膝跪在雪地中,手中的骑弓瞬间拉成满月!冰冷的箭镞在风雪中微微调整,锁定!
咻!咻!咻!
三支雕翎箭如同三道黑色的闪电,撕裂风雪!精准得令人头皮发麻!
噗!噗!噗!
三声闷响几乎同时响起!楯车后面三个探身放箭的后金弓箭手,一个被箭矢贯入太阳穴,一个被射穿咽喉,最后一个被钉入后心!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软软栽倒在楯车旁!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让楯车附近的其他后金兵瞬间大乱!
“有敌人!侧翼!”
“杀了他们!”
就在这混乱的刹那,林烽和李铁柱已经如同旋风般冲到了楯车跟前!
“柱子!砸!”林烽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不是为了壮胆,而是为了吸引所有可能的注意!他挥舞双刀,如同疯虎般扑向从楯车后惊惶冲出的两名后金步甲!刀光如匹练,瞬间将其缠住,为李铁柱争取那致命的一击之机!
“给俺开——!”李铁柱双目赤红,全身虬结的肌肉瞬间贲张!他巨大的身躯如同蛮荒巨兽,双手紧握八棱铁锤的锤柄,将全身的力量、连日逃亡的憋屈、目睹袍泽惨死的愤怒,全部灌注于这一锤之中!锤头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呜咽,卷起漫天雪沫,如同开天辟地的巨神之斧,狠狠砸向那架由厚木制成、蒙着生牛皮的坚固楯车!
目标——支撑楯车主体结构的关键承重横梁!
呜——砰!!!
一声震耳欲聋、如同山崩地裂般的巨响猛然炸开!
木屑混合着冰渣、雪沫如同爆炸般向四周激射!
咔嚓!嘣——!
坚韧的硬木横梁在李铁柱这凝聚了毕生力气的一锤之下,如同脆弱的枯枝般应声断裂!整个楯车发出令人牙酸的***,猛地向内塌陷下去!覆盖其上的生牛皮被巨大的力量撕裂!楯车瞬间从一架坚固的掩体,变成了一堆扭曲破碎的烂木头!
巨大的声响和楯车的轰然倒塌,瞬间吸引了战场上几乎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包围圈内的明军残兵,还是外围指挥围攻的镶白旗军官,都愕然地看向这边!
杜松浴血奋战的身影也猛地一顿,浑浊而绝望的目光扫向这边,看到了那倒塌的楯车,看到了那个手持巨锤、如同天神下凡般的魁梧身影!
“好——!”包围圈内,爆发出明军残兵绝境中迸发的最后一丝嘶哑吼声!虽然只有一架楯车被毁,但这石破天惊的一击,如同黑暗中的一道惊雷,短暂地撕裂了绝望!
“杀了他!杀了那个拿锤子的!”后金的军官气急败坏地指着李铁柱嘶吼。附近的骑兵和步甲如同被激怒的马蜂,疯狂地向林烽和李铁柱扑来!
“柱子!走!”林烽一刀劈开一名步甲的弯刀,肋下尚未愈合的伤口再次崩裂,剧痛传来。他嘶声怒吼,一把拉住因脱力而有些踉跄的李铁柱,转身就向土梁上狂奔!王武的箭矢再次呼啸而出,精准地射倒两个追得最近的骑兵,为两人断后!
三人狼狈不堪地冲上土梁,身后是如雨的箭矢和愤怒的咆哮。
林烽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浑河北岸那片炼狱。杜松的身影,被淹没在重新合拢的黑色潮水中。那面残破的“杜”字帅旗,在风雪中摇晃了几下,终于,缓缓地、不甘地倒了下去,消失在无数攒动的后金兵刃和旗帜之中。
西路大军,主将杜松,至此,彻底覆灭。
风雪呜咽,仿佛在为这四路分兵、自蹈死地的愚蠢战略,奏响最后的悲怆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