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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发表时间: 2025-06-04

浑河北岸的炼狱景象,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每一个幸存者的眼底,经夜不散。林烽带着这支伤痕累累的队伍,在风雪中亡命奔逃了整整一夜,直到天色微明,才在一处远离战场、被密林环绕的背风山坳里停下。精疲力竭,弹尽粮绝。

篝火艰难地燃起,跳跃的火苗舔舐着潮湿的枯枝,发出噼啪的声响,却驱不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浓重的绝望。空气里弥漫着血腥、焦糊和伤口溃烂的恶臭。苏婉如强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在摇曳的火光下,为伤员处理伤口。药箱早已空空如也,只能用撕下的衣襟蘸着融化的雪水,为伤者清洗那深可见骨、冻得发黑的创口。每一次触碰,都引来压抑不住的痛苦***。

王武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左臂的箭伤被苏婉如重新包扎过,染血的布条下依旧隐隐作痛。他闭着眼,脸色苍白,但呼吸还算平稳,只是那紧抿的嘴角和微微蹙起的眉头,透露出强忍的痛苦。李铁柱坐在火堆旁,巨大的身躯蜷缩着,那柄从不离身的大铁锤静静躺在他脚边,锤头上沾满的暗红血迹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刺目。他低垂着头,双手抱着膝盖,肩膀微微耸动,往日里粗豪的笑声和蹩脚的笑话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囡囡缩在苏明远怀里,小脸埋在老人破旧的衣襟中,早已哭干了眼泪,只剩下无声的惊悸。

赵老四裹紧了他的蒙古皮袍,蹲在火堆旁,小心翼翼地用一把小刀削着一小块冻得硬邦邦的、不知从哪个阵亡士兵身上找到的干粮。他的动作很慢,小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尤其是在王武和林烽身上停留。昨夜那场疯狂的砸车突袭和随后惊心动魄的逃亡,让他对这个百户和那个冷得像冰的夜不收,有了更深的认识——也多了几分忌惮。

林烽坐在火堆的另一侧,背靠着冰冷的树干。肋下的伤口在奔跑中再次崩裂,火烧火燎地疼。他闭着眼,试图驱散脑海中那挥之不去的景象:杜松浴血奋战的身影,那面在黑色潮水中轰然倒下的“杜”字帅旗,浑河冰面上层层叠叠、冻僵的袍泽尸体…还有李铁柱那石破天惊的一锤之后,自己拉着他亡命奔逃时,回头瞥见的最后一眼——那个清河堡的铁匠,眼中那如同孩童般茫然无措的巨大恐惧。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亲手制造毁灭、却又无力改变结局的深深无力和自我怀疑。

“林头儿…”一个虚弱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是那个在抚顺就跟着林烽、昨夜断后时被弯刀劈中肩膀的老兵。他挣扎着想坐起来,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咱们…咱们接下来…往哪走?杜帅…没了,西路…没了…辽东…是不是…全完了?”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深入骨髓的绝望。

林烽睁开眼,篝火的光芒在他深陷的眼窝里跳动。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扫过一张张被火光映照得晦暗不明的脸:麻木的,痛苦的,绝望的,还有赵老四那带着试探的精明。

“天亮了。”林烽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风雪小了些。王武的伤需要静养,但这里不能久留。***清剿战场的游骑随时会到。”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山坳外灰蒙蒙的天空,“我们…得回去一趟。”

“回去?!”所有人都惊愕地抬起头,连闭目养神的王武也猛地睁开了眼睛,锐利的目光刺向林烽。

“回…回哪去?”李铁柱猛地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泪痕,声音瓮瓮的,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浑…浑河边?林头儿,你疯了?!那地方全是***!回去送死吗?”

“不是打仗。”林烽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是收尸。”

这两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篝火旁一片死寂,只有枯枝燃烧的噼啪声。

“收…收尸?”苏婉如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沾着血污的布条从指间滑落。她看着林烽,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不解。

“对,收尸。”林烽缓缓站起身,肋下的疼痛让他吸了口冷气,但他的腰杆挺得笔直,“看看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再看看浑河边那些躺着的…他们是谁?是杜帅?是将军?不,更多是和我们一样的兵卒,是辽东的子弟!他们死了,曝尸荒野,被风雪掩埋,被野兽啃食…甚至被***堆成京观炫耀武功!我们活着逃出来了,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这样?”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幸存者,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我们带不走他们,埋不了他们所有人。但至少,不能让他们就这么烂在那里!至少,得让他们入土为安,有个归宿!这是活人的念想,也是给死人的…最后一点体面!”

“体面…”王武喃喃重复着这个词,冰冷的眼中第一次掠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他沉默片刻,用没受伤的右手撑地,缓缓站了起来,声音依旧冷硬:“算我一个。风雪小了,视野好些,我能望风。”

李铁柱怔怔地看着林烽,又看看王武,脸上的恐惧和茫然渐渐被一种更深的情绪取代。他想起了清河堡那些一起打铁的兄弟,想起了路上倒下的袍泽…他猛地抓起脚边的大铁锤,站起身来,瓮声瓮气地道:“俺…俺也去!俺力气大,能挖坑!能…能搬人!”

“我也去!”苏婉如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她迅速整理好所剩无几的“药品”——其实就是些干净的布条和雪水。“伤重的兄弟需要人照看,但…我能帮忙裹伤,或者…至少,让走的人…干净些。”她的目光落在那些伤口狰狞、已经开始溃烂的尸体上。

赵老四看着眼前这一幕,小眼睛飞快地转动着,似乎在权衡着什么。最终,他叹了口气,搓着手站起来:“唉…这冰天雪地的,挖土可费劲了…不过,人多力量大。在下…也搭把手吧。顺便…看看还能不能找到点…呃…有用的东西。”他后半句声音低了下去,但意思不言自明。

留下苏明远照看囡囡和几个实在无法动弹的重伤员,林烽带着王武、李铁柱、苏婉如、赵老四和另外七八个还能走动的残兵,再次踏上了那条通往地狱的路。

风雪确实小了些,但寒冷依旧刺骨。当他们再次站在昨日那道土梁上,俯瞰浑河北岸时,眼前的景象依旧令人窒息,只是经过一夜风雪的覆盖,那无边的死亡被蒙上了一层冰冷的、残酷的“洁净”。

尸体依旧堆积如山,但许多已被新雪浅浅掩埋,只露出僵硬的手臂、破损的衣角或扭曲的面容。冰河上,那些半浮半沉的尸体被冻结得更加牢固,如同镶嵌在血色琥珀中的恐怖标本。空气中那股浓烈的血腥和焦糊味淡了些,但死亡的气息却更加沉郁厚重。

没有后金兵。显然,胜利者早已带着战利品和俘虏离开,只留下这片巨大的坟场,作为他们赫赫武功的冰冷注脚。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笼罩着这支小小的队伍。每个人都感到一股无形的重压,几乎喘不过气。

“动手吧。”林烽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率先走下土梁,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最近的一具明军尸体。

那是一个年轻的士兵,脸上凝固着临死前的惊恐,胸口插着一支折断的箭矢,身体早已冻得僵硬。林烽蹲下身,默默拔出那支断箭,扔在一旁。然后,他用冻得通红、虎口崩裂的手,拂去士兵脸上的积雪,试图合上那双圆睁的眼睛。冰霜粘连着睫毛,触手一片刺骨的冰凉。

李铁柱扛着他的大铁锤,跟在林烽身后。他走到一具被战马压住半边身子的尸体旁,看着那士兵身上熟悉的鸳鸯战袄,和他清河堡一个兄弟常穿的一模一样。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想去搬开那匹死马,但冻僵的尸体和马尸沉重得纹丝不动。他试了几次,额头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最终颓然放弃。他猛地抡起大铁锤,不是砸向马尸,而是狠狠砸向旁边的冻土!

砰!砰!砰!

沉重的锤击声在死寂的河岸边回荡,沉闷而压抑。坚硬的冻土被砸开一个浅坑,飞溅的泥土和冰碴沾满了他的裤腿和锤头。他仿佛要将所有的无力、愤怒和悲伤,都发泄在这徒劳的挖掘中。

苏婉如走到一具仰面朝天的尸体旁。那是个老兵,腹部被划开一道巨大的伤口,内脏早已冻结。她默默地跪在冰冷的雪地上,用雪水浸湿布条,一点一点,极其小心地擦拭着老兵脸上、手上凝固的血污和泥泞。她的动作专注而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个沉睡的亲人,尽管手指早已冻得麻木失去知觉。眼泪无声地从她苍白的面颊滑落,滴在冰冷的雪地上,瞬间凝结成冰珠。

赵老四在尸体堆中小心翼翼地穿梭着。他避开那些死状可怖的,专挑一些看起来像是军官或者身上装备还算完整的尸体。他动作麻利,眼神锐利,不时弯腰,从僵硬的尸体上解下还算完好的腰刀、水壶,或者从怀里摸出冻硬的干粮袋。当他从一个穿着镶铁棉甲的拨什库(十夫长)尸体怀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沾血的皮囊时,小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他迅速将皮囊塞进自己怀里,又若无其事地走向下一具尸体。

王武没有参与挖掘或收敛。他拖着受伤的左臂,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站在土梁上一个视野开阔的位置。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稀疏的风雪,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山峦和冰河下游的方向。他手中的骑弓半张着,一支重箭搭在弦上,冰冷的箭镞在灰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幽芒。他是这支队伍唯一的眼睛和耳朵,警戒着任何可能出现的危险。

“小六子?是…是小六子!”一个残兵突然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呼,扑向不远处冰河边缘一具蜷缩着的尸体。

那是个半大的少年兵,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身体单薄得可怜。他蜷缩在冰面上,背上插着三支雕翎箭,身体被冻得僵硬发青,脸上还带着一丝未脱的稚气和临死前的巨大痛苦。他的一只手死死抓着冰面,指甲已经断裂翻起,身下的冰层被染红了一大片。

“小六子…是俺们堡子里的…”那残兵跪在少年身边,泣不成声,“他娘…他娘就他一个儿子…说好了…说好了打完仗回去…给她捎块辽东的皮子…”

李铁柱停下了徒劳的砸地,怔怔地看着那少年兵惨白的脸。他想起了自己昨晚在火堆旁给小六子讲的那个蹩脚的“傻子买帽子”的笑话,少年当时笑得前仰后合,暂时忘记了恐惧…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梁,这个铁塔般的汉子再也忍不住,蹲下身,抱着他那柄沾满泥土和血迹的大铁锤,像个孩子一样,在冰天雪地里嚎啕大哭起来!哭声嘶哑悲怆,在空旷的死亡之地上回荡,充满了对命运不公的控诉和无法保护弱小的巨大自责。

林烽默默走到冰河边。看着河面上那些被冻结的、姿态各异的尸体,看着他们脸上凝固的痛苦和绝望。他拔出腰间的雁翎刀,刀锋在寒风中发出低沉的嗡鸣。

他走到冰层最厚实的一处地方,高高举起刀,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劈下!

铛!

火星四溅!坚冰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一下!两下!三下!

林烽如同不知疲倦的机器,机械地挥刀劈砍着坚硬的冰面!虎口的旧伤崩裂,鲜血顺着刀柄流下,在冰面上洇开刺目的红点,又迅速冻结。他仿佛要将所有的悲愤、无力、以及对这无情战场的诅咒,都倾注在这徒劳的劈砍之中!

“林头儿…”几个残兵围了过来,看着林烽疯狂的动作,眼中含泪。

“挖!”林烽嘶声低吼,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挖不动土…就挖冰!挖个坑!让他们…沉下去!沉到河底!也比曝尸荒野…喂了野狗强!”

众人明白了。在这冻土三尺的绝地,挖土埋葬是奢望。沉入冰河,或许是唯一的归宿。

残兵们默默地抽出腰刀、捡起地上的断矛,甚至用手,开始围绕着林烽劈砍的位置,奋力挖掘冰层。李铁柱也止住了哭声,红着眼睛,抡起他那柄大锤,对着冰面狠狠砸下!

砰!砰!咔嚓!

沉重的锤击比刀劈有效得多!冰层开始出现蛛网般的裂纹!

赵老四停下了翻找,看着眼前这悲壮而徒劳的一幕,看着那些在寒风中奋力劈砍冰面、只为给同袍一个水下坟墓的残兵,小眼睛里的精明算计第一次被一种复杂的神色取代。他默默地走过来,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挖冰,而是从怀里掏出那个刚刚搜刮到的、沉甸甸的皮囊,拧开塞子。一股浓烈的劣质烧酒气味弥漫开来。

他走到冰坑边,将皮囊里浑浊的液体,缓缓地、郑重地倾倒在刚刚挖开的、还带着冰碴的浅坑里。酒液渗入冰缝,散发出刺鼻的味道。

“辽东的烧刀子…劲儿冲…”赵老四的声音有些干涩,他环视着周围无边的尸骸,又看了看冰坑里映出的灰暗天空,低声嘟囔了一句,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告慰,“兄弟们…黄泉路上…驱驱寒…别嫌孬…”

浓烈的酒气混杂着血腥和冰雪的气息,弥漫在浑河岸边。残兵们将小六子和附近几具相对完整的明军尸体,小心翼翼地抬过来,放入那浅浅的冰坑中。少年的脸庞在冰水的映衬下,显得异常安静,仿佛只是睡着了。

林烽最后看了一眼冰坑中那几张苍白年轻的脸,将手中染血的雁翎刀用力插入冰面,刀身兀自颤抖。他缓缓抬起手,对着冰河,对着这片埋葬了无数忠魂的战场,行了一个最郑重的军礼。

风雪呜咽,卷起地上的雪沫,如同送葬的纸钱,飘向浑河下游无尽的冰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