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顺城那吞噬生命的巨口终于在身后闭合,沉重的城门隔绝了城内炼狱般的火光与嘶吼,却无法隔绝渗入骨髓的寒冷和无处不在的血腥气。林烽带着苏明远、苏婉如和背上紧箍着他脖颈的囡囡,以及沿途收拢的几十个同样浑身血污、惊魂未定的残兵,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通往萨尔浒山区的泥泞小径上。时间是万历四十七年三月,辽东的天却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破布,低低地压在头顶,寒风卷着冰冷的雨丝,抽打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冰针。
脚下的土地早已被无数溃兵和逃难百姓践踏成一片无边的烂泥塘。每一步都深陷其中,拔出腿时带起沉重的泥浆,发出令人绝望的“噗嗤”声。沿途的景象比严冬更酷寒:被丢弃的盔甲、折断的兵器半埋在泥里,反射着暗淡的天光;偶尔能看到冻得僵硬的尸体,维持着奔逃的姿态,空洞的眼窝直勾勾地望着灰暗的天空;更远处,被焚毁的村落只剩下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几缕残烟在冷雨中无力地升腾,旋即消散,如同被掐灭的最后一丝希望。
苏婉如紧紧搀扶着父亲苏明远,老人连日奔逃,心力交瘁,脚步虚浮,全靠女儿支撑。她单薄的衣衫早已被雨雪湿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轮廓,冻得嘴唇发紫,牙齿都在打颤,但眼神却异常坚定,不时回头看一眼被林烽牢牢护在怀里的囡囡。小女孩裹在林烽那件还算厚实的旧披风里,只露出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紧紧抓着林烽的衣襟,小小的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微微发抖。
“爹…爹…娘…我要娘…”囡囡细弱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断断续续地在林烽耳边响起,像钝刀子割着他的心。
林烽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低声安抚:“囡囡不怕,有林叔在。再忍忍,翻过前面那座山,就安全了。”他粗糙的掌心轻轻拍着小女孩的后背,目光却如同鹰隼般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泥泞的山林。风声鹤唳,每一丛枯枝的摇曳,都让他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指骤然收紧。他身后的几十个残兵,大多丢盔弃甲,神情麻木,像一群被驱赶的幽灵,沉默地跟着他留下的脚印前行,只有粗重的喘息和踩踏泥浆的声音在死寂中回荡。
“林头儿,”一个满脸污泥、只剩下一只耳朵的老兵哑着嗓子凑近,声音里透着无法掩饰的惊恐,“后面…后面好像有动静…马蹄声…是不是***的追兵?”
林烽猛地停步,侧耳凝听。风声呜咽,雨丝淅沥,在更远处,一种低沉、密集、如同闷雷滚过地面的震动,正透过冰冷的泥浆清晰地传递过来!那绝不是小股游骑!是大队骑兵在强行军!方向,正是他们刚刚逃离的抚顺!
“快!所有人!丢掉不必要的辎重!进林子!往高处走!”林烽的吼声瞬间撕破了压抑的沉默,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味道。他一把将囡囡更紧地揽在身侧,另一只手几乎是推着苏明远和苏婉如加速向山坡上那片稀疏的松林冲去。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残兵们发出压抑的惊呼和咒骂,拼命地在滑腻的泥坡上挣扎攀爬,丢弃的破锅烂碗在泥地里翻滚。苏婉如脚下一个趔趄,几乎摔倒,林烽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巨大的力量将她生生提起,继续向上冲。囡囡的哭声再也压抑不住,在寒冷的空气中尖锐地响起。
刚冲进松林边缘,身后那片开阔的泥泞谷地,便已被一片汹涌的黑色铁流吞噬!
大地在轰鸣!成百上千的后金镶白旗骑兵,如同裹挟着死亡风暴的乌云,沿着溃兵们留下的狼藉痕迹,狂飙突进!冰冷的雨丝打在他们的铁盔和甲叶上,溅起细碎的水雾。战马喷着粗重的白气,四蹄翻飞,泥浆如同墨浪般高高扬起。那些骑士的面容在寒铁面甲或狰狞的兽皮帽下模糊不清,唯有一双双眼睛闪烁着冷酷嗜血的光芒,如同黑夜中的狼群。他们手中的弯刀、长矛、骨朵在阴沉的天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寒芒,汇聚成一片移动的死亡森林!
“是…是镶白旗!杜…杜总兵完了…”老兵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绝望地喃喃。
林烽的心沉到了谷底。杜松部!朝廷四路大军中最为精锐的西路主力!竟然这么快就被击溃了?连逃都逃得如此狼狈,被后金的精锐骑兵衔尾追杀!眼前这如狼似虎的镶白旗骑兵,目标显然不仅仅是他们这几十个散兵游勇,而是要彻底绞杀所有溃散的明军,将明廷在辽东最后一点反击的脊梁彻底打断!
“趴下!都趴下!别出声!”林烽低吼着,将囡囡的小脑袋按在自己怀里,用身体和披风将她完全遮住。他拉着苏婉如和苏明远伏倒在一处低洼的灌木丛后,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半边身体。身后的残兵们也纷纷扑倒在冰冷的泥泞和枯枝败叶中,瑟瑟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喘。
铁蹄如雷,震得脚下的土地都在***。镶白旗的骑兵没有丝毫停留,如同钢铁洪流般从谷底碾压而过。利刃破空声、骨骼碎裂声、垂死的惨嚎声、战马兴奋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首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交响。林烽透过灌木的缝隙,看到几个跑得慢的明军溃兵被轻易追上,弯刀闪过,头颅飞起;沉重的铁骨朵砸下,瞬间变成一团模糊的血肉;锋利的矛尖将人挑飞,挂在半空抽搐…鲜血在泥地上迅速洇开,又被后续的马蹄无情践踏,变成肮脏的暗红泥浆。
苏婉如死死咬着嘴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没有尖叫出声。她看着那地狱般的景象,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头,却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她不能出声,不能连累大家。苏明远紧闭双眼,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老泪混着雨水滑落。囡囡在林烽怀里剧烈地颤抖,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
镶白旗的洪流终于远去,马蹄声渐渐消失在雨幕深处,只留下谷地里一片狼藉的尸骸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冰冷的雨丝似乎也无法冲刷掉这人间地狱的惨象。
林烽缓缓抬起头,脸上沾满泥点,眼神却冷得像一块寒铁。他松开紧握刀柄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他小心地将几乎窒息的囡囡从怀里放出一点空隙,小女孩立刻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
“娘——!娘——!我要娘——!”
哭声在死寂的山林中显得格外凄厉刺耳,也彻底击溃了残兵们最后一丝绷紧的神经。有人跟着低声啜泣,有人眼神空洞地望着谷底的尸山血海,喃喃自语:“完了…全完了…”
“哭!哭顶个屁用!能把***哭死吗?能把抚顺哭回来吗?”一个粗豪、洪亮得有些突兀的声音,突然从山坡更高处的一块巨石后面炸响!
这声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块,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只见巨石后面,一个铁塔般的汉子猛地站了起来!他身高近八尺(约1.85米),膀大腰圆,穿着一身破烂肮脏、几乎看不出原色的鸳鸯战袄,外面胡乱裹着几块鞣制粗糙的兽皮。最醒目的是他手中那柄巨大的铁锤!锤头足有西瓜大小,黝黑沉重,锤柄是坚实的硬木,上面沾满了暗红的血污和泥浆。汉子满脸络腮胡子,头发乱糟糟地纠结在一起,雨水顺着他的额头和胡茬往下淌,但那双铜铃般的大眼睛却亮得惊人,非但没有恐惧和绝望,反而带着一种近乎粗鲁的、野草般的生命力!他咧着嘴,露出一口不算整齐但很结实的白牙,冲着囡囡的方向,努力挤出一个夸张的、试图安抚的笑容,尽管这笑容在满脸泥污和胡茬的衬托下显得有些滑稽。
“小丫头,别嚎啦!”他声音依旧洪亮,但刻意放软了些,“瞧你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多埋汰!来,看这个!”他一边说着,一边笨拙地在腰间挂着的破皮囊里摸索,竟真的掏出一个用粗糙铁皮卷成的小风车,上面还歪歪扭扭地刻着几道花纹。他鼓起腮帮子,用力朝着风车一吹,那简陋的铁皮风车居然吱吱呀呀地转了起来!“瞅见没?呼呼转!好玩不?俺李铁柱打的!俺打铁的手艺,那可是十里八乡都夸的!”他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大铁锤,锤柄上果然还系着些细小的铁环、铁片,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
这突如其来的插曲,让囡囡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睁大了还含着泪花的眼睛,好奇又怯生生地看着那个奇怪的大汉和他手里转动的铁皮风车。
李铁柱见有效果,更来劲了,他扛着大锤,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泥坡上滑下来,泥浆溅得老高也毫不在意,径直走到林烽他们藏身的灌木丛前。他先是瞥了一眼谷底的惨状,浓眉拧了一下,嘴里低声骂了句:“******!”随即又转向囡囡,晃着风车:“小丫头,叫啥名?俺李铁柱,以前是清河堡的军户,打铁的!俺们那疙瘩,小孩哭鼻子,大人就讲笑话!俺给你讲个咋样?”
他也不等囡囡回答,自顾自地扯着大嗓门讲起来:“说有个傻子进城,看见个卖帽子的,花花绿绿可好看了!傻子就问:‘掌柜的,这帽子咋卖?’掌柜的说:‘红的十文,绿的二十文。’傻子挠挠头:‘俺要个不红不绿的!’”他讲完,自己先嘎嘎地大笑起来,声音震得树叶上的雨水簌簌落下。
这笑话实在蹩脚,甚至有点冷。但在刚刚经历了一场地狱般的追杀、目睹了无数袍泽惨死的绝望之地,这粗豪的笑声和笨拙的关怀,却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刺破了浓重的死亡阴霾。几个残兵脸上紧绷的肌肉不自觉地松弛了些,甚至有人嘴角抽搐了一下,像是想笑又笑不出来。
苏婉如看着这个浑身泥泞、扛着大锤却努力逗小孩开心的汉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是感激?是荒诞?还是在这无边绝望中看到一丝人气的温暖?她自己也说不清。
林烽锐利的目光在李铁柱身上扫过,落在他那身破烂但确实是明军制式的战袄上,又看了看他手里那柄沾血的大铁锤和腰间挂着的零碎铁器。军户,铁匠。他心中了然。这汉子看似粗莽,但刚才躲在高处巨石后,显然也避过了镶白旗的追杀,并非毫无章法。
“李铁柱?”林烽开口,声音沉稳,带着一种经历过血火后特有的穿透力,“你是清河堡的?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李铁柱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看向林烽,眼神里多了几分面对军官时的本能拘谨,但那份粗豪劲儿还在:“回…回这位头儿的话!俺是清河堡的军户!杜总兵的大军过清河堡时,把俺们堡里能扛铁器的都征了!说是去萨尔浒杀***,立大功!俺寻思着俺打铁的手艺,修个刀枪盔甲啥的还能顶用,就跟着运辎重的辅兵队来了…谁…谁他娘的想到…”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愤怒、后怕和茫然的复杂表情,他指了指谷底那片修罗场,“俺们刚走到半道,就看见前头漫山遍野的人往回跑,跟炸了窝的马蜂似的!说杜总兵败了,***骑兵撵着***杀!俺一看这架势,辎重车也不要了,扛着吃饭的家伙(他拍了拍铁锤)就往山上林子里钻!稀里糊涂就跑到这旮旯了…”他顿了顿,看着林烽怀里安静下来、好奇望着他的囡囡,又加了一句,“俺…俺跑的时候,看见好多兵爷护着百姓往南逃,俺寻思着往南走兴许能活命,就也跟着跑,路上还帮一个断了腿的兄弟砸开过夹马脚的铁蒺藜呢!这锤子,不光能打铁,砸人砸东西也顺手!”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压抑着巨大愤怒的声音,如同寒冰碎裂般在众人身后响起:
“活命?往南走就能活命?”
众人悚然一惊,纷纷回头。
只见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从更高处一棵虬结的老松树后转了出来。他全身裹在一件灰扑扑、沾满泥浆和草汁的夜行衣靠里,脸上蒙着同样灰暗的面巾,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冰冷、锐利,如同浸在寒潭深处的刀锋,此刻正燃烧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讥诮。他手中提着一张骑弓,弓弦紧绷,弓梢上缠着的几缕深色布条被雨水打湿,紧贴在木头上。正是抚顺城下、南门瓮城中那个如同鬼魅般出现又消失的夜不收——王武!
他一步步走下来,脚步轻得像踩在棉花上,却带着一股无形的沉重压力。他的目光扫过谷底的尸骸,扫过惊魂未定的残兵,最后落在林烽和李铁柱身上,尤其在李铁柱那柄大铁锤上停留了一瞬,眼神里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讶异,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看看这山,这水!”他停在几米开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幕,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沙哑,他猛地抬手,指向四周连绵的、被雨雾笼罩的灰暗山峦,“马林部在北面三岔口,刚传来消息,被镶蓝旗阿敏包了饺子,崩了!刘綎部在东面阿布达里冈,被正红旗、正蓝旗、镶红旗三面合围,这会儿估计也悬了!杜松,西路,就躺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他每说一句,手指就狠狠点向一个方向,仿佛要将那惨败的景象钉进每个人的脑海。
“四路大军,四路!朝廷花了多少银子?调了多少兵马?结果呢?”他猛地放下手,胸膛剧烈起伏,那双冰冷的眼睛里第一次爆发出岩浆般灼热的愤怒和悲怆,“全他妈钻进***张开的口袋里了!一步错,步步错!分兵!冒进!将帅不和!情报滞后!后金以逸待劳,集中兵力,一口一口把我们全吃掉!”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控诉,“这不是打仗!这是送死!是朝廷要我们这些辽东的兵,用命去填那个坐在金銮殿里的瞎子皇帝的无底洞!”
“王武!慎言!”林烽脸色铁青,厉声喝道,打断了他那大逆不道的话语。他认出了那双眼睛,也认出了这个在抚顺南门瓮城扭转乾坤的身影。
王武被林烽喝断,胸中的愤懑似乎也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他猛地转向林烽,那双燃烧的眼睛死死盯住他:“林百户!慎言?命都要没了,还慎什么言!抚顺怎么丢的?李永芳那条狗怎么当上抚顺额驸的?还不是朝廷里那些蛀虫,克扣军饷,排挤能打仗的熊廷弼!让一个贪生怕死的废物当守将!现在萨尔浒又是这样!我们这些当兵的命,在那些大老爷眼里,还不如他们斗蛐蛐罐里的虫子!”
他猛地扯下脸上的面巾,露出一张年轻却饱经风霜、布满泥污和细碎伤痕的脸,雨水冲刷着他因激动而扭曲的嘴角:“老子受够了!这身皮,这杆弓,老子不伺候了!这辽东,谁爱守谁守!老子这就往南,回关内老家种地去!省得留在这里,哪天不明不白就喂了***的刀!”他说完,竟真的转身,扛起他那张沉重的骑弓,迈开步子就要往南边的山林深处走去,背影决绝而孤独。
“站住!”林烽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王武的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林烽缓缓站起身,雨水顺着他刚毅的下颌滴落。他将怀里的囡囡小心地递给身边的苏婉如。苏婉如连忙接过,紧紧抱住。林烽的目光越过王武僵硬的背影,望向谷底那片被血与泥玷污的大地,望向更远处被雨雾笼罩、烽烟四起的辽东山河。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蕴含着一种千钧之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朝廷负了辽东,朝廷里的蠹虫该死!”他这句话,让王武的肩膀猛地一颤。“但王武,你看看这谷底死的兄弟,看看你身后这些活着的、吓破了胆的兄弟,看看苏大夫,看看苏姑娘,看看囡囡!”林烽的手指向身后那些残兵,指向抱着囡囡脸色苍白的苏婉如,指向茫然无措的苏明远,最后指向李铁柱,“再看看这个清河堡的铁匠!他们做错了什么?他们只想过个太平日子!”
他的目光最终回到王武的背影上,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你走?你回关内种地?可以!没人拦你!但***的马蹄,会因为你走了就停下吗?朝廷的蠹虫,会因为你走了就少贪一个铜板吗?不会!你走了,抚顺的惨剧会在下一个地方重演!萨尔浒的尸山血海,会堆得更高!”
林烽踏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朝廷可以负辽东!但我们辽东人,不能负了彼此!不能负了身后这些手无寸铁、只想活下去的父老乡亲!这身皮,不是为那金銮殿里的瞎子穿的!是为护住你身边还能喘气的活人穿的!是为你爹娘、妻儿可能还有的一线生机穿的!”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雁翎刀,冰冷的刀锋指向南方,指向那片未知的、充满死亡但也可能藏着一线生机的莽莽山林:
“想走的,我不拦!想活命的,想护着身边人活命的——跟我走!往南门冲!老子就不信,这辽东的天,真就黑得没一点亮光了!”他的吼声在凄风冷雨中激荡,像一面在绝境中陡然竖起的、染血的战旗!
山谷死寂。只有雨打枯枝的声音。
王武的背影剧烈地颤抖着,紧握骑弓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他猛地转过身,那双燃烧的眼睛死死盯住林烽,里面翻涌着激烈的挣扎、愤怒,还有一丝被强行点燃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光。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握着弓背的手,指节捏得更紧,青筋毕露。
李铁柱看看林烽,又看看王武,猛地一跺脚,泥浆四溅,他扛起那柄巨大的铁锤,瓮声瓮气地吼道:“林头儿说得对!俺李铁柱是个粗人,不懂啥大道理!但俺知道,***杀来了,就得抡锤子砸回去!跑了算啥爷们儿?俺跟着头儿走!俺这锤子,打铁行,砸***的脑壳更行!”他走到林烽身边,铁塔般的身躯往那一站,自有一股令人心安的悍勇之气。
残兵们面面相觑,眼神中的麻木和绝望,似乎被林烽那番话和李铁柱这莽汉的举动撬开了一丝缝隙。有人犹豫地捡起了丢在地上的破刀,有人挣扎着站了起来。
苏婉如抱着囡囡,望着林烽挺立如松、刀指南方的背影,又看看身边父亲眼中那点微弱却重新燃起的希望,还有李铁柱那副天塌下来有他大个子顶着的憨直模样,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血腥和泥土味的空气,用力点了点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我们…也跟林百户走。”
雨,还在下。风,依旧冷。但在这片刚刚经历屠杀的山坡上,几十个残破的生命,因为一个百户的怒吼、一个铁匠的锤子,和一个夜不收无声的驻足,似乎重新找到了一丝微弱却倔强的方向。那柄巨大的铁锤,在阴沉的天空下,沉默地指向南方未知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