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液池的第一缕晨光刚漫过玉石栏杆,寿康宫的太监就踩着露水往景仁宫去了。
周嫔正对着铜镜描眉,听到通报时,握着眉笔的手猛地一颤,黛青落在眼角,像道洗不掉的泪痕。
“太后娘娘……宣我即刻过去?”
她声音发紧,指尖下意识按住小腹。
昨夜的噩梦还缠在心头,那些发黑的骨头仿佛正从莲茎里钻出来,蹭着她的皮肤。
侍女扶她起身时,裙角扫过妆台,带落了个小瓷瓶。
脱敏药膏滚到脚边,瓶身的裂痕在光下像条小蛇——是苏婉仪昨日送来的那瓶。
周嫔盯着瓷瓶,忽然想起昨夜御库方向隐约传来的火光,后背瞬间沁出冷汗。
寿康宫的檀香比别处更浓,混着苦艾的味道,压得人喘不过气。
太后斜倚在软榻上,手里的佛珠转得飞快,见周嫔进来,眼皮都没抬:“你父亲的信,哀家看过了。”
周嫔“噗通”跪下,裙摆铺在青砖上,像朵失了色的花:“求太后娘娘恕罪!
家父绝无贪墨之事,都是李才人的表哥信口雌黄,想攀咬我周家!”
“攀咬?”
太后冷笑一声,佛珠“啪”地拍在小几上,“景元三年,苏州粮仓那批以次充好的贡米,也是他攀咬的?”
周嫔的脸唰地白了,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是她父亲最大的把柄,当年花了无数银子才压下去,怎么会……“哀家在宫里待了西十年,”太后缓缓抬眼,目光像淬了冰,“什么样的龌龊没见过?
你父亲以为把账本烧了就干净了?
那库房角落里的青瓷碎片,那半块刻着龙纹的玉佩,是不是也该一起烧了?”
周嫔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滴在明黄的地毯上,洇开一小点红。
她终于明白,昨夜御库的火根本没烧干净,有人在她背后,轻轻推了一把。
“太后娘娘饶命!”
她伏在地上,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都是家父的错,与臣妾无关!
臣妾腹中还有龙裔啊!”
“龙裔?”
太后的声音冷得像冰,“这孩子若真是龙裔,你就该护着他干干净净来到世上,而不是让他一落地就背着污名!”
她顿了顿,扬声道,“李德全!”
李德全从门外进来,躬身听令。
“传哀家懿旨,”太后的声音透过檀香传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周嫔德行有亏,即日起禁足景仁宫,非诏不得出。
江南漕运一案,着刑部与御史台联合重审,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周嫔瘫在地上,望着太后冷漠的侧脸,忽然想起苏婉仪昨日的话——“福气这东西,得有人护着才能长久”。
原来那时,对方就己经知道,她护不住了。
***景仁宫的门被贴上封条时,苏婉仪正在永巷喂那只总在夜里叫的猫。
青禾捧着刚从御膳房取来的鱼干,眼神里带着后怕:“小主,太后竟真的重审漕运案了,李才人……她真敢去见太后?”
苏婉仪将鱼干丢给猫,看着它叼着跑远,尾尖扫过青砖上的青苔:“她不是敢,是不得不。
李才人的表哥若定罪,她在宫里也活不过三日。”
“可周嫔毕竟怀着龙裔,太后就不怕……太后怕的,是这龙裔成了贪墨犯的外孙。”
苏婉仪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皇家最看重体面,脏了的东西,哪怕是块金子,也得先刮干净。”
正说着,就见李德全匆匆走来,脸上堆着惯常的笑,眼底却藏着几分探究:“苏小主,陛下在养心殿等您呢,说是新沏的碧螺春,想请您尝尝。”
苏婉仪心里咯噔一下。
皇帝此刻召见,是为了周嫔的事,还是……御库的火?
养心殿的窗开着,风卷着太液池的莲香飘进来。
皇帝坐在案前,手里捏着杯茶,水汽氤氲中,他的目光落在苏婉仪身上,带着说不清的意味:“昨日李才人求见太后,你可知晓?”
“臣妾略有耳闻。”
苏婉仪屈膝行礼,声音平稳,“听说李妹妹是为了表哥的案子,求太后明察。”
皇帝放下茶杯,茶盖与杯沿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她一个深宫女子,怎么会知道景元三年的旧案?
还知道那半块玉佩的事?”
苏婉仪的指尖微微收紧,腕间玉镯滑到小臂,裂痕在光下若隐若现。
她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投下浅影:“臣妾不知。
许是李妹妹早有准备,又或是……天意昭昭,让冤屈得以雪。”
“天意?”
皇帝忽然笑了,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指尖冰凉,“婉仪,你跟着朕三年,从不信鬼神,怎么今日说起天意了?”
他的目光太锐,像要穿透她的皮肉,首看进骨头里。
苏婉仪的心跳得飞快,却强迫自己迎上他的视线:“陛下,臣妾信的不是鬼神,是陛下。
陛下治理天下,赏罚分明,自然容不得贪墨舞弊,更容不得冤死的魂魄。”
皇帝盯着她看了许久,久到苏婉仪的后背都被冷汗浸透,才缓缓松开手:“你说得对。
朕是容不得。”
他转身回到案前,重新拿起奏折,“江南漕运案,你不必再挂心。
李德全,送苏小主回去。”
走出养心殿时,苏婉仪才发现自己的指尖在抖。
方才那一刻,她几乎以为皇帝什么都知道了——知道她夜探御库,知道她给李才人递了话,知道她才是搅动这池浑水的人。
“小主,陛下这是……”青禾扶着她,声音发颤。
“他什么都知道。”
苏婉仪望着太液池的方向,晨光里,莲花正在缓缓舒展花瓣,“只是他需要有人帮他揭开这层皮,而我,恰好做了那个人。”
***李才人没等到表哥脱罪的消息,却等到了皇帝的旨意——晋封她为“李婕妤”,迁居承乾宫。
这突如其来的恩宠像块烫手的山芋,她捧着圣旨站在别苑门口,望着承乾宫的琉璃瓦,忽然觉得比在别苑时更冷。
苏婉仪来道贺时,她正对着铜镜试新制的宫装。
水红色的绫罗上绣着缠枝莲,针脚却歪歪扭扭——是她自己绣的,像是要证明,她不止有双像先皇后的眼睛。
“妹妹如今得偿所愿,该高兴才是。”
苏婉仪看着镜中的她,语气平淡。
李才人猛地回头,眼里的怨毒比在别苑时更甚:“高兴?
苏婉仪,你真当我傻吗?
你帮我,不过是想借我的手扳倒周嫔!
现在周嫔倒了,我成了你的新靶子,对不对?”
“妹妹若这么想,也无不可。”
苏婉仪走到窗前,望着远处景仁宫紧闭的大门,“但你该明白,这宫里没有永远的靶子,只有永远的位置。
周嫔空出来的位置,总要有人坐。”
李才人攥紧了宫装的衣角,指节泛白:“我凭什么信你?
你连赵答应的死都能利用,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我没利用她的死。”
苏婉仪的声音忽然低了,“我只是想让她死得明白些。”
她转身看着李才人,“你表哥虽免了死罪,却被流放三千里,这是陛下给你的警告。
若你安分守己,承乾宫的位置能坐得安稳;若你还想学周嫔那般,踩着别人往上爬……”她没说完,却比任何威胁都更让人胆寒。
李才人看着她腕间的玉镯,忽然想起那道裂痕——是自己指甲刮出来的,如今却像在嘲笑着她的天真。
苏婉仪离开承乾宫时,遇见了内务府的刘总管。
他正指挥小太监往景仁宫送东西,见了苏婉仪,脸上的笑比往日更谄媚:“苏小主吉祥,这是太后娘娘赏给周嫔的安胎药,说是……让她好好养着。”
苏婉仪的目光扫过药碗,碗沿的热气里,似乎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
她忽然想起李才人那碗只动了一口的杏仁酪,想起赵答应嘴角的乌紫,指尖瞬间冰凉。
“刘总管辛苦了。”
她淡淡说了句,转身离开。
青禾跟在她身后,低声道:“小主,那药……周嫔活不成了。”
苏婉仪的声音很轻,像风拂过莲瓣,“太后要保皇家体面,就不能让个贪墨犯的女儿生下龙裔。
李才人以为扳倒了周嫔就能高枕无忧,却不知,她不过是替太后递了把刀,如今刀要收回去了。”
***暮色降临时,景仁宫传来消息——周嫔误食了有毒的安胎药,腹中龙裔不保,人也昏迷不醒。
皇帝震怒,下令彻查,却查不出任何头绪,最后只将两个失手打碎药碗的宫女杖毙了事。
苏婉仪站在永巷的海棠树下,望着景仁宫方向的灯火,忽然想起三年前赵答应的尸体就是在这里被发现的。
那时的海棠花也是这样红,红得像血。
青禾捧着件披风过来,给她披上:“小主,夜深了,回去吧。”
苏婉仪摸了摸海棠树的树干,树皮粗糙,像老人的手。
她忽然笑了,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清:“青禾,你说这宫里的花,是不是都爱喝血?”
青禾没敢接话,只是扶着她往回走。
经过太液池时,月光洒在水面上,莲花的影子在水里晃悠,像无数双眼睛在眨。
苏婉仪望着那些影子,忽然觉得,自己这株藏在宫墙底的莲,根须怕是己经缠上了太多骨头。
而远处的承乾宫,李婕妤正对着铜镜卸妆。
她摘下头上的金簪,忽然发现镜中自己的脸,竟有几分像当年的赵答应——一样的年轻,一样的天真,一样的……不知自己早己成了别人棋盘上的弃子。
檐角的风***又响了,细碎得像谁在暗处磨牙。
这宫墙里的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