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液池的莲开了又谢,红墙根的青苔爬了半尺。
苏婉仪总觉得,这深宫就像池底的泥,看似平静,底下却盘着数不清的根须,缠得人喘不过气。
她见过最娇艳的花溺死在水里——就像那年赵答应,哼着江南小调的嘴被灌满了泥浆;也见过最温顺的羊露出獠牙,李才人那双模仿先皇后的杏眼,看向周嫔孕肚时淬着毒。
玉镯裂了道缝,像她藏在笑靥下的疤。
送雪蛤膏时她算准了杏仁酪的性子,递东珠时早料定漕运案会扯出周嫔的软肋。
绣绷上的锦鲤游不出绫罗,她却要在泥里蹚出条路来。
谁都想踩着别人往上爬,李才人贪那点恩宠,周嫔仗着肚子里的龙裔,连皇帝案头的奏折里都掺着后宫的算计。
苏婉仪不抢,只在她们撞得头破血流时,轻轻扶正自己的发髻。
池子里的莲,花杆首挺挺地立着,根却在黑泥里疯长。
她就做那株藏在底的莲,旁人看得到水上的清雅,摸不透水下的盘根错节。
毕竟这宫墙里,能活下去的,从来都不是最惹眼的那一个。
太液池的第一朵莲刚绽出粉瓣,苏婉仪的绣绷上,锦鲤己快要游进粼粼波光里。
素白绫罗被晨光浸得透亮,银线绣就的鳞片泛着冷光,像极了永巷青砖上未干的雨痕。
“小主,咸福宫的杏仁酪搁在廊下了。”
青禾进来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窗纱簌簌响,“那送东西的小太监说,是李才人亲手搅的,南疆杏仁磨得比雪还细。”
苏婉仪捏着绣花针的手顿了顿。
针尖刺破绫罗的声响,在静殿里显得格外清冽。
她想起三日前御花园的偶遇——李才人穿着水红宫装,垂眸福身时,鬓边珠花晃出的光晕,竟与先皇后生前常戴的那支有七分像。
陛下当时正捻着朵白茉莉,目光落在李才人脸上的时间,足够她数完十片花瓣。
“搁着吧。”
她低头继续走线,声音轻得像池面的涟漪,“去把库房那盒陈雪蛤取来,让小厨房炖了,给李才人送去。
就说……夏日燥,补润些好。”
青禾应声要走,却被苏婉仪叫住。
“等等,”她望着绣绷上锦鲤翻卷的尾鳍,“你方才去库房,见着周嫔宫里的人了吗?”
“见着了,”青禾回想了片刻,“刘总管正指挥人搬箱子,说是皇后娘娘赏的羽缎,给周嫔做安胎的夹袄。
对了,箱子缝里掉出个小纸包,我瞅着像……御药房的红花。”
绣花针“噗”地扎进绫罗深处,线头在背面缠成个死结。
苏婉仪缓缓抽回手,腕间羊脂玉镯滑到小臂,内侧那道细痕在光下显出来——是前日李才人“趔趄”时,指甲刮出的印子。
当时陛下正夸李才人的绣样别致,谁也没瞧见她垂在袖中的手,指节攥得发白。
“知道了。”
她将绣绷竖起来,对着光看。
锦鲤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成奇怪的形状,像极了三年前赵答应吊死在海棠树下的轮廓。
那姑娘总爱唱江南的采莲曲,死前一夜,还笑着说要教她绣并蒂莲。
檐角的风***忽然响了,细碎得像谁在暗处磨牙。
苏婉仪低头抚过绣绷上的锦鲤,银鳞冰凉,正如这宫墙里的日子——看着光鲜,底下早缠满了见不得光的根须。
她轻轻呵出一口气,落在绫罗上,晕开一小片水雾。
这池子里的莲要想开得久,光有好看的花不行,还得有能在泥里扎得深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