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五年八月初八,未时初刻。
通州漕运码头的石板路上,车辙印里嵌着的红胶土在烈日下泛着赭色,与周明礼膝盖上的泥渍分毫不差。
我摸着腰间的验尸格目,主簿腰牌被晒得发烫,映得河面粼粼波光里浮动的 "漕" 字官旗格外刺眼。
王六牵着马跟在身后,鞍袋里装着从广济堂搜出的账册副本,边角处还沾着没药碎屑。
漕运署正门的石狮子旁,两个穿号衣的差役正对着铜水烟袋吞云吐雾。
我递上县署公文时,注意到他们袖口内侧绣着极小的北斗纹 —— 与老掌柜腕间的刺青如出一辙。
"蓝大人是来查河工物料的?
" 年长的差役皮笑肉不笑,指尖划过公文上的火漆印,"漕运使大人正在后堂审案,怕是没空......"话未说完,码头突然传来争吵声。
十几个挑夫围着辆苫布马车,车轮下滚落的木箱里,露出半本盖着 "聚贤斋" 印戳的《论语备考》。
我弯腰捡起时,书页间掉出张字条,用米汤写着 "秋闱首场题:学而不思则罔"—— 正是周明礼残卷上的舞弊暗号。
王六突然按住我肩膀,目光投向码头西侧的漕船。
三艘标着 "工部屯田司" 的官船正在卸货,船工们搬运的木箱上,赫然印着与周明礼书箱相同的北斗暗纹。
更关键的是,船头立着的中年汉子,腰间挂着的正是八年前我在山东遗失的半方官印 —— 虽经磨损,"屯田" 二字的篆刻笔锋仍清晰可辨。
"借贵署后堂一用。
" 我突然转身对差役说,同时将那本《论语备考》拍在石桌上,"顺天府学政司的密信,想必漕运使大人也想看看。
" 差役的脸色骤变,手刚摸向腰间佩刀,王六的铁刀己横在他颈间。
当我们闯入后堂时,正看见漕运使陈永年将一摞账册往炭盆里丢,火苗窜起的瞬间,我瞥见账册封皮上 "聚贤斋" 三个小字。
"陈大人这是在销赃?
" 我踏灭火盆,捡起半张未燃尽的纸页,上面画着通州城防图,码头仓库的位置被红笔圈住,旁边标注着 "鹿鸣宴前三日"。
陈永年的官服己被冷汗浸透,袖口绣着的缠枝莲纹与李教谕、歹徒如出一辙 —— 这分明是某个舞弊集团的统一标识。
后窗突然传来瓦片碎裂声。
我转身时恰好看见道黑影翻出院墙,腰间晃动的玉牌在阳光下闪过,正是顺天府学政司的官徽。
"守住仓库!
" 我踢开炭盆,带着王六冲向码头。
仓库门前的十二名守卫抽出腰刀,刀刃却在月光下泛着暗红 —— 那是沾过血的颜色。
打斗声惊起宿鸦。
王六的刀风扫过我发梢时,我正用验尸格目的铜套砸向对方手腕。
当第三个守卫倒地时,我注意到他们鞋跟都嵌着河沙 —— 与周明礼伤口里的木屑、红胶土一样,都是漕运码头的特有痕迹。
仓库门 "轰" 地被撞开,里面整齐码放着上千本夹带,每本扉页都盖着伪造的 "工部屯田司" 官印。
最底层的木箱里,我摸到用油布裹着的十二本账册。
翻开第一页,赫然是顺天乡试三场题本的手抄本,墨色新鲜得能蹭脏指尖。
题本旁放着个蓝布包裹,解开后竟是整套伪造官印,从县学教谕到工部尚书的关防俱全,其中一枚残缺的 "屯田司印",缺角处正好吻合我当年遗失的印记。
"蓝大人好手段。
" 陈永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腰间多了把乌木短枪。
我转身时,看见他另一只手正掐着王六的脖子,刀刃抵住后心。
月光在他脸上投下半边阴影,我注意到他耳后有颗红痣 —— 与老掌柜临终前比划的位置完全一致。
"八年前杨桥堵口," 我故意将题本往地上一丢,"你在埽工里掺了腐木,被周明礼发现。
他今年要告发的不仅是科场舞弊,还有当年的河工贪墨案。
" 陈永年的枪口晃了晃,我继续道:"李教谕私用官银买没药,不过是给你打掩护,真正的题本转运,一首走的是漕运渠道 —— 就像当年你偷换河工物料。
"仓库顶突然传来瓦片轻响。
陈永年的目光刚往上飘,我己将验尸格目甩向他手腕。
短枪 "当啷" 落地的同时,王六肘部猛击他肋下。
当捕快们冲进来时,陈永年正蜷缩在题本堆里,盯着我手中那枚假官印:"你... 你怎么知道是腐木?
""周明礼指甲缝里的木屑," 我捡起账册,"带着松木油脂,而埽工该用的柳木不会有这种味道。
八年前我丢的官印,恰好被你用来伪造河工文书,如今又成了科场舞弊的幌子。
" 陈永年突然惨笑,笑声混着码头更夫的梆子声,惊飞了梁上栖息的夜鹭。
从仓库搜出的密信里,顺天府学政司的批文清晰写着:"秋闱题本由漕运署转运,每本夹带抽成三钱,河工旧账一概勾销。
" 落款处的官印,正是李教谕袖口绣着的缠枝莲纹图案。
原来这场科场血案,根本是当年河工贪腐案的延续 —— 周明礼掌握了双重证据,才招致杀身之祸。
子时将至,我站在漕运署门前望着河面。
王六正在清点查获的夹带,每一本都像锋利的刀刃,割开科举制度光鲜的表皮。
远处传来顺天府的钟声,再过三天就是秋闱首场,而李教谕的小轿,此刻应该正停在学宫后巷,等着接收最后一批题本。
"大人,陈永年说还有个总舵主。
" 王六递来盏马灯,火光映得他脸上的刀疤通红,"就在鹿鸣宴上......" 话未说完,码头东侧突然燃起大火,映红了半边天。
我望着火光中隐约的 "聚贤斋" 匾额,知道这是对方在销毁最后的证据。
但他们不知道,我早己将关键账册和官印拓片藏入了验尸格目 —— 那个被所有仵作视为不祥的物件,此刻却成了最安全的证据匣。
漕运码头的夜风带着潮气袭来,我摸着腰间的主簿腰牌,突然想起周明礼残卷上的血墨:他用最后的力气留下的,不仅是凶手线索,更是对科举公平的最后呐喊。
回县衙的路上,马车碾过满地梧桐叶。
我翻开从陈永年处得来的《河工月报》,在咸丰三年那页,发现了用密语写成的贪腐记录,其中 "北斗" 代表舞弊集团,"埽工" 则暗指题本转运。
这些符号与周明礼指甲缝里的针孔印记一一对应,原来他早己将证据藏在了最显眼的地方。
当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我们终于看见县衙的灯笼。
西跨院的老槐树在晨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这场横跨八年的阴谋。
而我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 顺天府学政司、工部屯田司,还有那个藏在鹿鸣宴后的总舵主,他们的官印和绣纹,终将在秋闱的考篮里,露出最后的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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