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着青竹书匣跨进侯府讲堂时,晨雾正漫过朱漆门槛。
“苏先生早。”
林芷若捧着铜盆从廊下过来,水烟里浮着半朵白梅,“姑娘们己在堂内候着了。”
她眼角的泪痣随着抬眸轻颤,我注意到她腕间的银镯——昨日裴清瑶赏的那对并蒂莲,此刻正松松垮垮挂在腕骨上,像被什么蛮力扯过。
堂内沉水香混着新漆味扑面而来。
我站在投壶架前,目光扫过案上的箭筒与铜壶。
箭筒里三十支乌木箭码得整整齐齐,可最上面那支的羽毛偏了半寸,像是被人仓促塞回;铜壶口沿有道极浅的擦痕,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分明是被硬物刮过。
“蘅娘姐姐。”
清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裴清瑶着月白绣玉兰花的襦裙,发间只簪了支素银步摇,倒比昨日初见时更显素净。
她指尖抚过箭筒,忽然顿住:“这箭羽歪了。”
说着便要去拨,却在触及箭杆时缩了手,袖中滑出片金箔,恰好落在第三支箭上。
我垂眸替她捡起金箔,余光瞥见她耳尖泛红。
这姑娘素日最厌金饰,昨日还说“金粉沾手腻得慌”,今日倒特意带了金箔来?
“苏先生。”
程嬷嬷的醒木“啪”地拍在案上,震得我手中金箔簌簌作响。
这位教席总管鬓角沾着星子白,目光像淬了冰:“侯府请女先生,是要教贵女们雅戏的。”
她指尖点了点投壶架,“第一日,便从投壶开始吧。”
我应了声,取过箭筒里的箭。
指尖刚触到箭杆,便觉异样——这支箭比寻常乌木箭沉了两分。
我不动声色转了转箭身,箭尾羽毛旋转的弧度比标准的“三叠云”多偏了半寸。
阿爹曾说,投壶之道,在知箭性:箭羽偏一分,入壶便差三寸。
可这偏差太刻意,倒像是...有人故意调整过。
“苏先生示范。”
程嬷嬷的声音又冷了几分。
我捏着箭后退三步,目光扫过堂中。
裴清瑶正低头绞着帕子,林芷若立在她身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银镯;几个侯府旁支的姑娘交头接耳,发间珠钗叮当作响。
“投壶讲究‘令矢’。”
我开口时,掌心己沁出薄汗,“持箭要稳,臂肘与肩平——”话音未落,手腕微沉,那支箭带着异于寻常的惯性离手。
我看着它擦过壶口,“当啷”落在青砖地上。
“呀,苏先生投偏了。”
旁支的三姑娘捂嘴轻笑。
我蹲下身拾箭,指尖悄悄叩了叩箭头。
木壳下传来极轻的“咔”声——不是实心的。
十年前阿爹教我辨认机关箭时,曾说过“箭杆若藏物,重心必偏”。
原来如此。
“苏先生?”
裴清瑶走过来,裙角扫过我手背,“可是箭不好?
我这有支备用的。
“她从袖中取出支箭,箭羽簇新,却沾着些淡褐色的痕迹——像干涸的血。
我接过箭时,触到她掌心的薄茧。
这双手该是日日拨弄琴弦的,怎会有习武之人的茧?
晨雾不知何时散了,阳光透过窗纸照在箭杆上。
我望着地上那支投偏的箭,忽然想起昨夜在书匣底发现的纸条:“第一堂投壶课,小心带血的箭。”
此刻它正静静躺在青砖缝里,箭头微翘,像张着嘴的蛇。
我蹲在青砖地上,指尖扣住箭头与箭杆的缝隙。
昨日替阿爹旧友整理戏具时,曾见过这种机关箭——木壳接口处涂了松胶,看似严丝合缝,实则用巧劲一掰便开。
指节微微发颤。
十年前那个雨夜,阿爹被官兵拖出书房时,手中紧攥的正是一支带机关的投壶箭。
他喊着“九曜局”三个字,声音被雨声撕得粉碎。
此刻箭杆在掌心发烫,我深吸一口气,拇指用力一推。
“咔”的轻响里,半片木壳落在地上。
一张染着褐斑的纸条从箭头空腔里滑出,边缘还粘着些暗褐色碎屑——像干透的血。
我瞳孔骤缩,余光瞥见裴清瑶的绣鞋停在两步外,忙用袖口掩住纸条,指尖却不受控地颤抖着展开。
字迹歪歪扭扭,像是被人攥住手硬写的:“九曜重开,命星归位”。
最后那个“白鹿巷”三个字,墨迹尤其深,纸背都洇透了。
阿爹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那年我八岁,他指着案上的投壶图谱说:“九曜之局,藏于戏艺之间。
投壶的箭、对弈的子、马球的杖,都是局眼。
“后来他被诬通敌,抄家时官兵翻出半本《戏经》残卷,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各朝雅戏的机关解法。
“苏先生?”
裴清瑶的裙角扫过我手背,“可是箭杆裂了?”
她弯下腰,发间素银步摇轻晃,在纸条上投下一片碎光。
我闻到她身上的沉水香里混着淡淡铁锈味——和纸条上的血味一模一样。
“不妨事。”
我将纸条迅速折成小方块,塞进袖中最里层的暗袋。
那暗袋是昨日缝的,针脚歪歪扭扭,此刻贴着皮肤,像块烧红的炭。
“这箭怕是做坏了。”
我起身时故意踉跄半步,箭筒被撞得轻晃,最上面那支箭“啪”地掉在裴清瑶脚边。
她慌忙去捡,指尖却在触及箭杆时猛地缩回,像被烫到。
林芷若立刻上前,弯腰时银镯滑到小臂,露出腕间两道红痕——分明是被绳索勒的。
程嬷嬷的醒木又拍了案:“贵女们该练箭了。”
她目光扫过我攥紧的袖口,又落在裴清瑶发红的指尖上,眉峰微挑。
这堂课余下的时间像浸了水的棉絮,又沉又慢。
我教她们持箭的手法,看裴清瑶第三次投偏时,林芷若悄悄替她调整箭羽;看旁支的三姑娘把箭投进铜壶,却在拔箭时皱了皱眉——她大概也觉出箭杆比寻常沉。
下课时,程嬷嬷留下我整理器具。
她靠在椅背上,拇指摩挲着醒木上的云纹:“苏先生今日投偏得蹊跷。”
“箭有问题。”
我掀开箭筒,取出最上面那支,“这支箭杆里塞了东西,重心偏了。”
程嬷嬷的目光突然锋利如刀:“侯府的戏剧向来由林嬷嬷看管,从未出过差池。”
她站起身,玄色裙裾扫过我的书匣,“苏先生刚进府三日,倒比管了二十年戏具的老人还上心?”
我盯着她鬓角的白发。
昨日在偏厅用茶时,她替老夫人递参汤的手稳得像铁铸的,此刻却微微发抖——是生气,还是害怕?
“学生教雅戏,自然要知戏具是否合用。”
我将箭筒抱在怀里,“若程嬷嬷信得过,学生愿替侯府检查所有戏具。
投壶箭、对弈棋、马球杖...都查查。
“程嬷嬷的指节捏得泛白。
她盯着我怀里的箭筒看了半刻,突然笑了:“苏先生倒是尽责。”
她转身要走,又停住脚步,“只是...有些事,不是查清楚了便好。”
她的脚步声消失在廊下时,我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
袖中暗袋里的纸条硌着皮肤,“白鹿巷”三个字在脑海里翻涌——那是十年前阿爹常去的旧巷,巷口有间卖糖蒸酥酪的铺子,我总爱揪着他的衣摆要糖吃。
后来官兵抄家,我躲在铺子里的米缸里,听见他们喊:“苏砚通敌,九曜局的解法要灭口!”
暮色漫进窗棂时,我抱着箭筒走回厢房。
檐角铜铃被风撞响,声音清泠泠的,像极了阿爹教我投壶时的哨声。
我摸出袖中暗袋的纸条,借着最后一线天光又看了眼——“白鹿巷”的墨迹里,似乎还藏着半个模糊的“苏”字。
窗外传来巡夜的梆子声。
我将纸条塞进书匣最底层的《戏经》残卷里,指腹抚过残卷上阿爹的字迹:“戏者,局也。
执戏者执局,入局者入命。
“今晚的月亮该是半圆的,我望着窗纸上摇晃的树影想。
十年前那个雨夜,月亮也是这样半隐半现,照着阿爹被拖走的背影,照着我藏在米缸里发抖的手。
而现在,九曜局的箭,终于射到我面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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