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一具被遗弃在封门村村口的石雕,僵在冰冷的碎石滩上,连呼吸都凝滞了。
平板电脑屏幕朝下扣在尖锐的石子上,布满裂纹的玻璃紧贴着地面,仿佛要将那最后定格的画面——那只嶙峋枯槁、指甲缝里塞满墓穴黑泥的手,正以一种冰冷好奇的姿态触碰着镜头——永远地压进这片不祥的土地。
可那画面,如同滚烫的烙印,早己深深地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每一次眨眼,它都在黑暗中浮现,带着一种无声的嘲弄,指尖隔着虚幻的距离,点在我的眼球上。
那不是我昏厥时的幻觉。
它存在过。
它触碰过我的眼睛,隔着冰冷的镜头玻璃,完成了某种无法理解的、亵渎的仪式。
冰冷的恐惧并非退潮,而是更深地渗入了骨髓,缓慢地凝结成冰,让我每一块骨头都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
牙齿还在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咯咯、咯咯,在这片死寂的村口,是唯一刺耳、持续的声音,敲打着绝望的节拍。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沉重、带着明显慌乱和喘息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同一把生锈的锯子,猛地锯开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林默!
林默!
老天爷,你他妈跑哪儿去了?!
操!”
是老张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充满了显而易见的惊惶。
他几乎是跌撞着从村口那条唯一的小路冲出来,身影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有些踉跄。
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淌,鼻梁上那副黑框眼镜歪斜地挂着,镜片后面那双总是透着精明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只剩下纯粹的恐惧。
“找了你快一个钟头了!
还以为你也……” 他猛地刹住话头,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目光扫过我失魂落魄、如同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脸,又迅速落在我脚边那个摔裂的平板和那只沾满泥土草屑、桨叶扭曲断裂的无人机残骸上。
“你……你……”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你怎么在这儿?
脸色怎么……怎么跟死人一样?”
老张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
他蹲下身,试图伸手扶我起来,带着薄茧的手指刚碰到我冰冷汗湿的冲锋衣袖子。
“别碰我!”
我触电般猛地一缩,动作之大,几乎将自己带倒。
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完全是未经大脑的本能反应。
那只枯手点按镜头的冰冷触感仿佛瞬间传递到了手臂上。
老张的手僵在半空,彻底愣住了。
他惊愕地看着我,像在看一个突然发狂的、完全陌生的怪物,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被冒犯的、迅速燃起的恼怒。
“林默?!
你他妈怎么回事?
撞邪了?!”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惊吓后的烦躁。
我的喉咙像是被砂纸彻底堵死,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破碎的嗬嗬声。
胸腔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
我想告诉他洞里发生了什么,想让他看那张卡里的东西,想证明我不是疯子,想找到一个分担这无边恐惧的同伴。
但那只按在镜头上的枯手,那双虚无的眼窝,它们带来的恐惧太巨大、太具体、太……非人,反而彻底堵死了我的声带。
我看着老张那张写满困惑、担忧和逐渐升腾起不耐烦的脸,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我——说出来又能怎样?
他会信吗?
录像里根本没有古尸坐起的画面,只有最后那只……那只手。
那足以证明什么吗?
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这片荒凉但真实的碎石滩上?
还是只会让我看起来更像个被吓破胆、胡言乱语的疯子?
“我……” 我艰难地、极其沙哑地挤出一个字,声音干涩得如同砂轮摩擦生锈的铁器,“我……飞进洞里…好像…撞到什么了……失控……摔了……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出来的……” 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带着连我自己都无法说服的虚弱和明显的漏洞。
我的眼神无法控制地、神经质地瞟向地上那个屏幕朝下的平板电脑,那底下压着那张小小的、此刻却重逾千斤、散发着不祥气息的SD卡。
老张的眉头紧紧锁着,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显然没有完全相信我这拙劣的托词。
他顺着我那无法掩饰的、充满恐惧的目光,也狐疑地看向那个摔裂的平板。
“摔晕了?
自己走出来的?”
他狐疑地嘀咕着,带着明显的不解,伸手想去捡那个平板,“没摔坏吧?
里面的素材……”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平板冰冷金属边框的一刹那!
一股源自生命最深处的、近乎炸裂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
仿佛他触碰的不是一个电子设备,而是一个连接着地狱的开关!
“别动它!”
我猛地嘶吼出声,声音尖利得完全变了调,连我自己都被这声音里的绝望惊骇吓了一跳。
身体比思维更快,我几乎是野兽般扑了过去,用整个身体撞开老张伸出的手,抢先一步死死抓住了那个平板,将它紧紧抱在怀里,双臂死死箍住,如同溺水者抱住唯一的浮木,又像是在守护自己最后一点可怜的秘密。
动作太猛,带起的风掀开了旁边无人机的残骸,那扭曲断裂的桨叶发出一声轻微而刺耳的金属呻吟。
老张被我撞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他稳住身形,彻底愣住了,惊愕地看着我,像在看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被冒犯的强烈恼怒,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林默?!
你他妈疯了吗?!”
他低吼着,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怒火和不解,“一个破平板!
你他妈到底怎么了?!”
冷汗如同冰冷的溪流,顺着我的额角、鬓角不断滑落,滴进刺痛的眼睛里,又涩又疼。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体的颤抖,剧烈得几乎抱不住那个冰冷的平板。
我无法解释,无法说出那句“里面有鬼”。
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这片荒凉但真实的碎石滩上,这句话本身就像一句最荒诞的疯话。
我只能死死地抱着平板,低着头,避开他如同探照灯般灼人的、充满审视和怒意的目光,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压抑的呜咽。
“没…没什么,” 我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因为过度的紧张和恐惧而断续、颤抖,“我…我自己看看……可能…摔坏了……别弄脏你手……” 这个借口拙劣得连三岁小孩都骗不过。
老张盯着我,足足有十几秒钟。
那目光沉甸甸地压在我身上,充满了审视、怀疑和一种“这家伙彻底疯了”的冰冷判断。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风穿过远处荒屋破窗的呜咽声,以及我粗重压抑的喘息。
最终,他重重地、极其不耐烦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算了,不跟你这吓破胆的神经病计较”的深深无奈。
“行吧行吧,” 他挥挥手,像是要挥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人没事就好。
真是见了鬼了!”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指着村子深处,“老李还在营地那边急得要上房揭瓦了。
先回去再说!
这鬼地方,我一分钟都不想多待了!”
他说完,不再看我,转身就朝着村子里面走去,背影透着一股浓重的烦躁和急于逃离的意味。
我僵硬地点点头,抱着那个冰冷的、如同定时炸弹般的平板,像抱着自己刚出生的婴儿(如果婴儿散发着坟墓的气息的话),艰难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膝盖软得像煮烂的面条,每一步都虚浮得如同踩在厚厚的棉花上。
老张在前面走得很快,刻意与我拉开了距离,那背影清晰地写着“离我远点”。
我落后他几步,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不规则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闷痛。
那只枯手点按镜头的画面,带着一种冰冷粘腻的触感幻觉,一遍遍在我脑海里回放、放大。
我悄悄低下头,用身体挡住老张可能的视线,手指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僵硬颤抖。
我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用指甲抠开平板电脑外壳边缘那个小小的卡槽保护盖。
指尖冰冷而笨拙,试了两次,才终于将那张储存着绝对噩梦根源的微型SD卡,从卡槽里抠了出来。
它那么小,那么轻,薄薄的一片,躺在我的掌心,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和刺骨的、来自墓穴深处的寒意。
我不敢多看,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它吸走魂魄。
迅速将它塞进了牛仔裤最深处、最紧的那个前口袋。
冰凉的塑料卡片隔着薄薄的布料,紧紧贴着大腿的皮肤,那寒意却像是能首接钻进骨头缝里,顺着血管蔓延。
做完这一切,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越过老张那充满排斥感的背影,望向那片死寂的村落深处,望向那座隐藏着百棺洞的、轮廓在低垂铅云下显得格外阴森的赭色后山。
灰蒙蒙的天空下,那些黑洞洞的窗口,密密麻麻,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眼睛,正无声地、穿透一切障碍,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它们看着。
它们知道。
那张小小的卡片,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在我口袋里烫出一个无形的、灼痛的烙印。
---营地设在村子中央相对“完整”的一间废弃祠堂里。
说完整,也只是屋顶相对完好,西壁的灰泥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像一道道狰狞的伤口。
腐朽的木门半敞着,里面透出昏黄的手电光和便携营地灯的光晕,勉强驱散着祠堂内部的深重阴影。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尘土味,还有一种祠堂特有的、陈年香烛混合着木头腐朽的沉闷气息。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老李焦躁的踱步声,鞋底摩擦着布满厚厚灰尘的石板地,发出沙沙的声响。
“还没找到?
这都多久了!
电话也打不通!
这鬼地方……” 老李的声音带着一种神经质的紧绷,他是我们的领队,五十多岁,头发花白,平时总是一副沉稳学者的派头,此刻却像热锅上的蚂蚁。
老张抢先一步跨进门槛,没好气地嚷道:“找着了!
在村口挺尸呢!
人没事,魂儿快吓没了!”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激起回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怨气和刚才被我冒犯的余怒。
祠堂内部的光线昏暗。
几张折叠桌拼在一起,上面摊着地图、笔记本、几台笔记本电脑的电源线像蛇一样缠绕着。
李教授猛地转过身,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卡其色摄影马甲,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此刻更是眉头紧锁,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地扫向我,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
旁边还有两个队员,负责设备维护的小王和做民俗记录的小赵,也都停下手中的活计,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我,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一丝……看热闹的意味。
“林默?”
李教授的声音低沉,带着惯常的权威感,但尾音有些发颤,“怎么回事?
无人机呢?
你脸色怎么……” 他后面的话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我的样子一定糟透了。
我抱着那个平板,像个做错事又受了巨大惊吓的孩子,低着头,脚步虚浮地挪进来。
祠堂里的空气似乎比外面更冷,那股陈腐的气味钻进鼻腔,让我胃里又是一阵翻腾。
我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喉咙干得发痛,只能重复刚才对老张说过的那套说辞,声音干涩低哑:“飞…飞进洞里…撞了……失控摔了……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在村口醒的……” 最后那句“吓晕了”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撞了?
撞什么了?”
李教授追问,语气急促,“百棺洞里面?
拍到什么了?
素材呢?”
他的目光锐利地落在我怀里紧紧抱着的平板电脑上。
我的心猛地一缩,抱着平板的手臂下意识地收得更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那张小小的SD卡隔着牛仔裤布料紧贴大腿,像一块燃烧的冰炭。
“没…没拍到什么……” 我艰难地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就…就一堆棺材……然后…就撞了……设备…设备可能摔坏了……” 我试图将平板往身后藏,这个动作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突兀。
李教授的眉头拧得更紧了,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不信任。
老张在一旁嗤笑一声,抱着胳膊,斜眼看着我,阴阳怪气地补充:“何止摔坏了,人家宝贝着呢,碰都不让碰!
跟护犊子似的,差点没把我撞一跟头!
我看啊,八成是在洞里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吓破胆了!”
他的话像冰冷的针,扎进祠堂里本就凝滞的空气。
小王和小赵交换了一个眼神,脸上那种看热闹的表情更明显了,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在野外考察队里,胆小鬼是最不受待见的。
“林默,” 李教授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把平板给我。
里面的素材很重要,是这次考察的关键。
有没有价值,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
他朝我伸出手,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我身上。
林默抱紧平板,李教授怒斥:“交出来!”
苏晚冰凉手指扣住林默手腕,袖口滑落露出蛇形灰网纹:“给他,你会死。”
周屿的唇钉寒光一闪,匕首削过桌角:“听苏晚的。”
祠堂里昏暗的光线似乎更暗了。
腐朽木头的气味混合着尘土,钻进肺里,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老张带着嘲弄的粗重呼吸声和李教授那只伸在半空、充满压迫感的手。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
怀里这个冰冷的平板,此刻仿佛变成了一个即将引爆的炸弹。
给他?
让他看到那只枯槁的、来自棺木深处的手?
他会信吗?
他会怎么看我?
疯子?
还是……这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来——他会不会认为我在故意捣鬼?
或者,更糟,那只手……会不会通过屏幕,也“看”到他?
不行!
绝对不行!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莫名的、近乎本能的保护欲(保护谁?
保护他们?
还是保护自己不被当成彻底的疯子?
)让我猛地后退了一步,身体重重地撞在身后冰冷的砖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死死抱住平板,仿佛那是最后的盾牌,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变得尖利:“不!
不行!
不能看!
它……它坏了!
看了也没用!”
我的眼神慌乱地扫过李教授愠怒的脸、老张嘲讽的嘴角、小王小赵看戏般的眼神,最后落在祠堂深处那片被黑暗吞噬的角落,仿佛那里随时会伸出一只同样的手。
“林默!
你简首不可理喻!”
李教授终于怒了,声音拔高,在空旷的祠堂里激起回音,“这是工作!
不是儿戏!
把东西交出来!”
他向前逼近一步,那股学者的威严在此刻显得咄咄逼人。
老张在一旁火上浇油:“李头儿,我看他就是吓傻了!
要么就是故意藏着掖着什么!
搞不好那洞里真有什么值钱玩意儿被他拍到了,想独吞……”“你放屁!”
一股莫名的邪火猛地冲上我的头顶,恐惧瞬间被愤怒点燃,我失控地冲着老张吼了出来,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你他妈知道什么!”
吼完,我自己都愣住了,剧烈的喘息让胸口剧烈起伏。
祠堂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我突然的爆发惊住了。
李教授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色铁青。
老张瞪大了眼睛,随即脸色涨红,显然被我当众顶撞激怒了。
小王和小赵缩了缩脖子,大气不敢出。
祠堂深处那片黑暗,仿佛也因为这骤然的冲突而变得更加浓稠、蠢蠢欲动。
就在这时——“沙沙……沙沙沙……”一阵极其轻微、如同指甲刮过硬物表面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祠堂最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传了出来。
声音很轻,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像冰冷的蛇,贴着地面蜿蜒爬行,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所有的争吵、愤怒、对峙,瞬间冻结。
李教授伸出的手猛地收回,脸色由铁青转为煞白。
老张脸上的怒意僵住,瞬间被惊疑取代。
小王和小赵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朝着有光源的地方靠拢。
苏晚眼罩下滴落黑液,在地上蚀出微型嫁衣图案。
那“沙沙”声又响了几下,然后……停了。
祠堂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我们几个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和外面风穿过破窗发出的、如同呜咽的呼啸。
李教授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但声音明显有些发紧:“什…什么声音?
老鼠?”
老张喉结滚动了一下,没说话,眼神却死死盯着那片黑暗深处,充满了戒备。
没有人动。
没有人敢去查看。
一股比百棺洞里更阴冷、更粘稠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潮水,悄无声息地弥漫了整个祠堂。
它攀上墙壁,渗入脚下的石板缝,缠绕上每个人的脚踝,然后,丝丝缕缕地向上爬升。
祠堂里那几盏便携营地灯和手电的光晕,似乎在这无声的寒意侵袭下,也变得黯淡、摇曳起来。
我抱着那个冰冷的平板,背靠着同样冰冷的砖墙,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寒意正顺着墙壁,透过冲锋衣,贪婪地汲取着我身上仅存的热量。
口袋里的那张SD卡,贴着大腿皮肤的地方,那冰冷的灼烧感似乎……更清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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