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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糊墙的课本

发表时间: 2025-06-14
暮色像一块巨大的、浸透了墨汁的粗布,沉沉地罩了下来,把陈家坳最后一丝天光也吞噬殆尽。

白日里的燥热退去,夜晚的凉意带着潮湿的土气,顺着破败的门窗缝隙丝丝缕缕地钻进来。

陈卫东家那间低矮的堂屋,此刻成了唯一的光源。

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搁在坑洼不平的旧木桌上,豆大的火苗被从门缝溜进来的风吹得摇摇晃晃,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模糊、不断跳跃的影子。

灯光昏黄、微弱,仅仅勉强撕开一小片浓稠的黑暗,勉强照亮木桌周围巴掌大的地方。

陈卫东就蜷缩在这片摇曳的光晕里。

他脊背微弓,头埋得很低,几乎要凑到桌面上那本摊开的书本上。

那本书,纸张早己泛黄发脆,边缘卷曲磨损得像被老鼠啃过,封面上模糊的字迹勉强能辨认出“语文”二字。

这不是他的书,是村里唯一念过初中的栓子哥家压箱底的宝贝,好说歹说才借来几天。

书页里夹着一小片干枯的楝树叶,是他随手做的书签,也像是某种寄托。

他看得极其专注,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划过那些墨印模糊的字迹。

偶尔遇到不认识的字,眉头便紧紧锁住,像打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灯光太暗,字又太小,他不得不把眼睛眯成一条缝,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油灯燃烧的油烟带着呛人的气味,熏得他眼睛发涩发酸,但他连抬手揉一揉都舍不得,生怕耽误了这点来之不易的看书时间。

“嗤啦…嗤啦…”轻微的、有节奏的声响从灯光的边缘传来。

那是母亲。

她就坐在离桌子几步远的矮凳上,身子大半隐在昏暗中,只有握着锥子和鞋底的手偶尔被跳跃的灯火照亮。

她正纳鞋底,粗大的麻线穿过厚实的千层布,发出单调而坚韧的声音。

她微微低着头,花白的鬓角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稳定而有力地重复着穿针引线的动作。

她没有说话,甚至没有抬头看儿子一眼,但那“嗤啦嗤啦”的声音,却像一种无声的鼓点,稳稳地敲在寂静的夜里,敲在陈卫东紧绷的心弦上,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的支撑。

墙角传来一声压抑的咳嗽,带着浓重的痰音。

是爷爷。

他依旧蹲坐在他的小马扎上,像一尊沉默的泥塑,只有烟袋锅子里那一点暗红的火星,随着他吧嗒的动作明明灭灭。

辛辣的旱烟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和油烟味、潮湿的土腥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沉闷的“家”的味道。

“咳咳……”爷爷清了清嗓子,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终于打破了那“嗤啦”声和无声阅读构成的平衡。

他浑浊的目光落在孙子那几乎要埋进书本里的脑袋上,又扫了一眼那本破旧不堪的书册,眉头习惯性地皱起,形成几道更深的沟壑。

“看那玩意儿,能看出个金疙瘩?”

爷爷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质疑和不解,“眼珠子都快掉纸上了。

有这功夫,不如早点睡,明早还得下地帮把手。

这书,能当饭吃?

能顶工分?”

陈卫东握着书本的手指骤然收紧,指关节有些发白。

他抬起头,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年轻却过早显出坚毅轮廓的脸庞。

他没反驳,只是抿紧了嘴唇,目光越过跳动的灯焰,看向爷爷。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倔强,像石头缝里拼命往上钻的草芽。

爷爷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别开了视线,吧嗒吧嗒猛抽了几口烟。

辛辣的烟雾呛得他自己又咳了几声。

他看着孙子那执拗的眼神,再看看那盏为了省油而捻到最小的灯火,还有儿子单薄肩膀上那两块刺眼的补丁……老头子喉咙里似乎堵了点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沉甸甸的,像一块冰冷的石头,落在地上,又滚进每个人心里。

他不再说话,只是更深地佝偻下腰背,把自己更深地埋进墙角的阴影和烟雾里。

堂屋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微响,母亲手中麻线穿过布底的“嗤啦”声,以及偶尔爷爷烟袋锅里火星爆裂的轻响。

陈卫东低下头,重新把目光投向书本。

可就在他翻页的时候,动作猛地一僵。

书页边缘,一道长长的撕裂口子狰狞地显露出来,几乎贯穿了半页纸,脆弱的纸张眼看就要彻底分离。

他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像被针扎了似的疼。

这书是要还的!

他急切地左右看看,目光落在桌角一叠废弃的旧报纸上——那是上回生产队包东西剩下的,被他捡回来当引火纸或者糊窗户缝用的。

他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相对干净平整些的,又从一个破旧的铁盒子里找出一点早就干结发硬的浆糊疙瘩。

他拿起搪瓷缸子,倒了点水进去,用一根小木棍使劲地搅动,想把那硬疙瘩化开。

搅了半天,也只是勉强弄出一小团黏糊糊、灰白色的浆糊。

他屏住呼吸,用指尖蘸起一点点浆糊,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极其轻柔、极其小心地涂抹在书本撕裂的边缘背面。

冰凉的、黏腻的触感让他动作更加谨慎。

然后,他撕下一小条旧报纸,比划着大小,慢慢地、一点点地覆盖在那道裂口上,用手指肚轻轻地、一遍遍地按压,首到纸条完全贴合在书页上,把那个刺眼的伤口暂时“缝合”起来。

昏黄的灯光下,少年的侧影专注而虔诚。

他微微蹙着眉,鼻尖几乎要碰到那糊好的书页,小心地检查着是否还有地方没粘牢。

油灯的火苗在他清澈的眼眸里跳跃,照亮了他眼中那份对知识近乎卑微的珍惜。

那糊上去的旧报纸,带着油墨的气息,像一个突兀的补丁,牢牢地粘在泛黄的书页上,也仿佛粘在了他渴望挣脱命运、通往未知世界的狭窄缝隙上。

灯光摇曳,将他小心翼翼糊书的影子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拉得很长很长,像一个沉默的祈祷者。

而母亲手中的麻线,依旧在“嗤啦…嗤啦…”地响着,坚韧而绵长,如同这贫瘠土地上,生生不息的希望。

一滴滚烫的烛泪,沿着油灯的玻璃罩缓缓滑落,凝固在灯座上,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