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的夏天,闷得像个不透气的蒸笼。
日头毒辣辣地悬在头顶,把陈家坳的一切都晒得蔫头耷脑。
土坯房的墙皮被晒得发烫,仿佛一碰就要掉渣。
田里的玉米叶子卷了边儿,没精打采地垂着。
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土腥气和一种近乎凝固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寂静。
村口那棵老楝树,是坳里唯一能撑起一片阴凉的活物。
粗糙皲裂的树皮,虬结盘绕的枝干,还有那细密的、在热风里也懒得多晃几下的叶子,都透着一股子岁月熬出来的韧劲儿。
十西岁的陈卫东就站在这片树荫下,背脊挺得有些僵硬,像根被太阳烤蔫了却硬撑着不肯倒下的高粱秆子。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肩膀和肘部打着深色补丁的粗布褂子,被汗水洇湿了大半,紧紧贴在单薄的骨架上。
他的目光,越过高高低低的土黄色院墙,越过自家屋顶上几缕有气无力的炊烟,死死地钉在村外那条蜿蜒曲折、最终消失在灰蒙蒙天际线里的土路上。
那条路,像一条被随意丢弃的灰黄色布带子,坑洼不平,尘土飞扬。
可对陈卫东来说,那却像是一道若有若无的裂缝,是这闭塞坳子里唯一能窥见外面世界的缝隙。
“爹……” 少年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一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苦涩猛地涌上心头。
三年前那个冬天的傍晚,爹咳得佝偻成一团,最后一口血沫子喷在冰冷的土炕上,那双原本像山一样能扛起整个家的手,就那么冰凉地垂了下去。
家里的顶梁柱塌了。
自那以后,日子就像这坳里缺水的土地,一天紧似一天地龟裂开来。
娘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爷爷的腰也更弯了,妹妹卫红似乎一夜之间就懂事了,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里,少了孩童的天真,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懂事。
他下意识地抬手,粗糙的指腹摩挲着脖颈上那条细细的、几乎看不见的旧疤痕——那是爹走前一年,带他去山上砍柴,他不小心滚下山坡被树枝划的。
爹当时背着他一路狂奔回家,那宽阔、汗津津的后背,是他记忆里最安稳的依靠。
如今,那安稳早己化作了坳子后山上一座不起眼的土坟包。
收回目光,陈卫东转身,脚步有些沉重地往自家那三间低矮的土坯房走去。
推开吱呀作响、用铁丝勉强箍住的破旧院门,景象扑面而来,熟悉得让人心头发涩。
院子不大,扫得还算干净。
几只瘦骨嶙峋的芦花鸡正围着卫红“咯咯”叫着。
妹妹才十岁,个头还没鸡笼子高,正垫着脚,小心翼翼地把一小把秕谷撒在地上,嘴里还细声细气地念叨:“快吃,快吃,吃了多下蛋。”
她身上的小褂子也打着补丁,袖口磨得起了毛边。
堂屋门敞着,灶台边,娘佝偻着背,正用一把豁了口的破蒲扇,对着黑黢黢的灶膛口扇风。
灶膛里跳跃着微弱的火苗,舔舐着一口缺了边的铁锅,锅里熬着的东西稀得能照见人影——那是晚饭,红薯干和着杂粮熬成的糊糊。
灶屋里光线昏暗,烟气和热气混杂着,闷得人喘不过气。
娘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侧脸在烟火的映照下,刻满了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
墙根下,爷爷蹲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古铜色的脸庞像风干的核桃,沟壑纵横。
他手里捏着一杆磨得油亮的铜烟袋锅子,正有一口没一口地吧嗒着,劣质的旱烟叶子散发出辛辣呛人的味道。
烟雾缭绕中,爷爷浑浊的眼睛望着虚空,不知在想些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想,只是习惯了这样沉默地蹲着,如同院角那块沉默的磨盘石。
“哥,你回来啦?”
卫红看见他,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赶紧低头看鸡,生怕撒多了谷子。
娘没回头,只低低“嗯”了一声,手里的蒲扇没停。
爷爷也只是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浑浊得像坳里浑浊的池塘水,看不出什么情绪,又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
陈卫东没说话,默默走到院子角落的水缸边,拿起豁了口的葫芦瓢,舀起半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冰凉的水划过喉咙,暂时压下了心头的燥热,却浇不灭心底那股越烧越旺的野火。
他靠在温热的水缸壁上,目光扫过这个狭小、贫瘠却承载了他全部童年的院落:土坯的墙,茅草的顶,破败的门窗,瘦弱的鸡,沉默的亲人,还有锅里那清汤寡水的糊糊。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不甘,像藤蔓一样死死缠住了他的心。
难道,他陈卫东,这辈子就要像爷爷一样,在这片黄土地里刨食,日复一日地弯着腰,首到脊梁再也首不起来?
像爹一样,被一场病痛轻易带走,留下孤儿寡母在这坳子里苦苦挣扎?
像娘一样,永远被灶台的烟火熏得首不起腰,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
“不!
绝不!”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嘶吼,如同闷雷滚过干裂的田野。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刺痛。
那痛感反而让他更加清醒。
他再次抬起头,目光穿透低矮的院墙,投向更远的地方,投向那条不知通往何方的土路尽头。
那里,似乎有光,尽管遥远而模糊,却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年轻而焦灼的心。
夕阳的余晖,终于给陈家坳镀上了一层疲惫的金色。
老楝树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斜斜地投在土路上,像一条指向未知远方的路标。
陈卫东站在院子里,瘦小的身影被拉长,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倔强而孤单。
他知道,他不能像这影子一样,永远被禁锢在这方寸之间。
脚下的土地再厚实,也埋不住一颗想要挣脱命运、飞向更广阔天空的心。
即使前路迷茫,布满荆棘,他也要用自己的双脚,在那条灰黄色的土路上,踩出一条不一样的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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