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白日的喧嚣和闹剧终于散去。
前来帮忙的村民也陆续离开,留下死寂的空旷和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长明灯如豆的火苗在黑暗中摇曳,映照着堂屋中央那口冰冷的薄棺,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
空气里,纸钱焚烧后的余烬味道混合着潮湿的土腥气,挥之不去。
王秀兰依旧坐在那张矮凳上,姿势都没怎么变过,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仿佛灵魂己经随着那包裹着柴刀的布包一同被关在棺材里。
她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偶尔发出一两个模糊的音节,无人能懂。
林小溪把哭累后睡过去的林小川抱进里屋的小床上,仔细地掖好被角。
弟弟即使在睡梦中,小眉头也紧紧皱着,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小手无意识地攥着姐姐的一缕衣角。
小溪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疼。
她轻轻抚平弟弟的眉头,坐在床边看了他很久,才蹑手蹑脚地退出来,轻轻带上门。
回到冰冷的堂屋,看着母亲那副失了魂的样子,再看看那口孤零零的,再也没有往日的喧嚣,巨大的悲伤和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淹没。
她走到母亲身边,蹲下身,轻轻握住母亲冰冷僵硬的手。
“妈…”她声音沙哑地唤了一声。
王秀兰毫无反应,目光依旧涣散。
“妈,”小溪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却努力维持着平稳。
“爸走了…可我们还得活下去…小川还那么小…他不能没有妈,你得振作起来啊”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软弱都压下去,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这个家,有我。
我在,家就在。”
“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小川,也不会让任何人抢走我们的房子。”
“我会…我会像爸一样,把这个家撑起来。”
这些话,像是在对母亲说,更像是在对自己立下誓言。
王秀兰的眼珠似乎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终于聚焦在女儿脸上。
那眼神里有瞬间的茫然,随即是浓得化不开的悲痛和…一丝极淡的、近乎虚幻的依赖?
她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反手,用尽全身力气般,死死攥住了女儿的手,指甲深深掐进小溪的皮肉里。
那疼痛,尖锐而真实。
小溪没有挣脱,任由母亲掐着。
这疼痛让她混沌的大脑有了一丝清明。
她知道,母亲听懂了。
母亲现在唯一能抓住的,就是她这个女儿了。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打破了屋内的死寂。
小溪警惕地抬起头。
只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裤脚还沾着泥点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来人约莫五十多岁,面容黝黑,额头刻着深深的皱纹,眼神沉稳而带着一丝疲惫的悲悯。
正是青竹村的村支书,陈伯伯。
他手里提着一个鼓囊囊的旧布包。
他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目光先是落在堂屋的棺材上,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才看向屋内的母女俩,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痛惜,有无奈,也有一种沉重的责任感。
“秀兰,小溪…”陈伯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节哀顺变。”
小溪扶着母亲想要站起来,陈伯伯连忙摆摆手:“坐着,都坐着。”
他自己拉过旁边一张小板凳坐下,把布包放在脚边“后山那边…清理得差不多了。”
陈伯伯叹了口气,语气沉重,“大山的…还有另外两位乡亲的…唉,实在找不回来了。
村里商量了,等头七过了,就在后山那边,给他们…立个衣冠冢,也算是个念想。”
小溪的心又是一阵抽痛,默默地点了点头陈伯伯的目光转向依旧木然的王秀兰,又看看脸色苍白却眼神倔强的小溪,脸上露出深深的忧虑。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
“小溪,”他开口,声音放得更缓,“今天…你二叔二婶他们…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显然己经听说了灵堂上发生的事,“他们做得不地道,太不像话!”
小溪咬着下唇,没说话,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攥成了拳。
“你放心,”陈伯伯的语气变得坚定起来,“只要我这个支书还在一天,就不会让他们胡来!
这房子,是你爸***,谁也抢不走!
小川是你亲弟弟,自然要跟着你和你妈!”
听到这斩钉截铁的话,小溪一首紧绷的心弦猛地一松,一股热流冲上眼眶,鼻尖瞬间酸涩难当。
她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只是重重地点头:“谢谢陈伯伯!”
“谢什么,这是我该做的。”
陈伯伯摆摆手,眉头却并未舒展,“不过小溪,有些话,陈伯伯得跟你说明白。
光拦着你二叔二婶还不够,往后的日子…是真难。”
他指了指脚边的布包:“这里头,是乡亲们凑的一点米面油盐,还有几件旧衣裳,都是大家的心意,先救救急,我知道其实你爸这些年应该也没攒下多少钱,毕竟竹编这一行是越来越不好做了。”
小溪看着那个布包,心里涌起一阵暖意,但更多的却是沉甸甸的压力。
她知道,这点东西,吃不了几天。
陈伯伯继续道:“你妈这个样子…怕是暂时指不上了。
小川还小,要吃饭,要上学。
这家里…现在就指着你了。”
他看着小溪稚嫩却写满倔强的脸,眼中充满了不忍,“你才十西五岁…按说该是读书的年纪…”读书?
这两个字像遥远的星光,瞬间刺痛了小溪的心。
她想起了学校,想起了书本,想起了老师…但这一切,在父亲轰然倒塌的那一刻,就己经彻底离她远去了。
她甚至不敢去想。
“我不读书了。
过两天我就去把学校的东西收回来”小溪的声音异常平静,带着一种认命的决绝,“我能干活。”
陈伯伯看着她,又是长长一声叹息:“能干点啥呢?
种地?
你家的田在后山坳,这次被泥石流冲毁了大半,剩下的…你一个女娃,能侍弄多少?
力气活…也难啊。”
堂屋里一片沉默。
只有长明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
陈伯伯的目光缓缓扫过墙角码放的那些青黄竹竿,还有桌上散落的、父亲未完成的那个小篮子和几件简单的工具。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微微一动。
“小溪,”他试探着问,“你爸那竹编的绝活…你跟着学了点没?”
小溪愣了一下,顺着陈伯伯的目光看向那些竹子和工具,点了点头:“会…会一点。
劈篾、染色、编点简单的筐啊篮子…跟我爸学的,也…也偷偷看过九爷弄。”
提到九爷,她心里没来由地一紧。
那是村里公认手艺最好但也最难接近的老篾匠。
陈伯伯的眼神亮了一下,像是抓住了什么希望:“这就好!
这就好!
小溪,你爸的手艺,在咱们青竹村,是这个!”
他竖起了大拇指。
“虽说现在用竹器的人少了,也越来越难做了,但好的手艺,总归是值点钱的!
镇上集市,县里有时候也有收工艺品的。
你要是能把这手艺捡起来,好好练,编出点像样的东西,说不定…能换点米钱!”
靠竹编…活下去?
小溪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堆冰冷的竹子上。
父亲专注劈篾的身影仿佛又出现在眼前,那篾刀划过竹筒的“嗤嗤”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这些竹子,曾经是父亲养家的依靠,是家里温暖的来源。
而现在,它们成了她活下去的唯一指望?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悲伤与迷茫的酸楚涌上心头。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拿起桌上父亲编了一半的篮子。
粗糙的竹篾摩擦着她冰冷的手指,那熟悉的触感,带着父亲的气息,让她心头猛地一颤。
编下去?
她能行吗?
能编得像父亲那样好吗?
能靠这个养活妈妈和弟弟吗?
无数个问号在她脑中盘旋,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
陈伯伯看着陷入沉默的小溪,知道这孩子心里正经历着怎样的挣扎。
他没有催促,只是默默地等待着。
良久,小溪抬起头,看向陈伯伯,又低头看了看怀里那半只冰冷的竹篮。
她的眼神依旧充满了巨大的悲伤,但在那悲伤的深处,却燃起了一簇微弱却无比执拗的火苗。
她将那只未完成的篮子,紧紧地、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仿佛抱着父亲留下的最后一点温度,抱着通往未知未来的唯一一根稻草。
“我…试试吧。”
沙哑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如磐石。
长明灯的火苗,在她眼中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