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村的春天,是被漫山遍野的竹海染绿的。
清晨的阳光,像细的金子,穿透层层叠叠、高耸入云的毛竹林叶,斑驳地洒在湿润的泥土小径上。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冽又略带甜腥的草木气息,混合着新翻泥土的芬芳和昨夜残留的露水凉意。
风过林梢,万千竹叶摩擦,发出连绵不绝、低沉又悦耳的“沙沙”声,宛如一首亘古不变的山林低语。
村西头,依着一片格外茂密的翠竹林,有座不算新但收拾得干净利落的土坯瓦房。
房前用竹篱笆围了个小院,篱笆上爬着几株刚吐出嫩芽的野牵牛。
院子里,几只芦花鸡正悠闲地踱步,偶尔低头啄食着什么。
屋檐下,整齐地码放着一捆捆粗细均匀、青黄相间的竹竿,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里便是林小溪的家。
“阿姐!
阿姐!
你看我的竹蜻蜓飞得多高!”
一个清脆又带着点得意洋洋的童音打破了小院的宁静。
八岁的林小川,像只撒欢的小狗,在院子里举着一只新编好的竹蜻蜓跑来跑去。
那蜻蜓翅膀薄如蝉翼,脉络清晰,通体是柔和的青黄色,尾部还巧妙地嵌了一小片染成红色的竹篾做点缀,旋转起来像一团小小的火焰。
这是他阿爸林大山昨天刚给他做的。
十西岁的林小溪正蹲在院子角落的石磨旁,就着一盆清水,仔细地清洗着一把刚采回来的、还带着露珠的野菜。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布衫,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一截纤细却结实的小臂。
听到弟弟的喊声,她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庞。
皮肤是山里姑娘特有的健康蜜色,一双眼睛尤其明亮,像浸在溪水里的黑曜石,此刻盛满了笑意。
“小川,慢点跑!
当心摔着!”
小溪的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特有的温柔,“阿爸的手艺当然好啦,十里八乡谁不知道咱爸编的竹器又精巧又结实?”
“那是!”
林小川跑到姐姐身边,献宝似的把竹蜻蜓递到她眼前,“阿姐,阿爸说等我再大点,也教我劈篾!”
“好,好,等你再大点。”
小溪笑着揉了揉弟弟毛茸茸的脑袋,顺手把他跑歪了的衣襟拉正,“快去洗把脸,准备吃饭了。
阿妈今天烙了你最爱吃的荞麦饼,还加了野葱呢!”
“真的?!”
小川眼睛一亮,立刻把竹蜻蜓小心地揣进怀里,一溜烟跑向厨房。
厨房里,灶膛的火正旺,映得土灶前的身影暖融融的。
一个穿着深蓝色粗布褂子的妇人正麻利地翻动着锅里的饼子,锅里发出“滋啦”的诱人声响,混合着荞麦和野葱的焦香,霸道地飘满了整个小屋。
她是小溪和小川的母亲,王秀兰。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细密的痕迹,但眉眼间透着山里女人特有的坚韧和慈祥。
“妈,我帮你烧火!”
小溪洗好菜进来,自然地坐到灶膛前的小板凳上,往里添了根柴。
“不用,火正好。”
秀兰回头看了女儿一眼,目光柔和,“野菜洗好了?
待会儿拌点咱家自己磨的辣椒酱,你爸就好这口。”
“嗯,洗好了,水灵着呢。”
小溪应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堂屋。
堂屋靠窗的光亮处,坐着一个沉默的身影。
林大山,这个家的顶梁柱,此刻正佝偻着背,全神贯注地对付着手里的竹篾。
他面前的小木桌上,散落着几样简单的工具:一把磨得锃亮的篾刀,一个用来固定竹条的“马凳”,几把大小不一的刮刀。
他粗糙黝黑、布满老茧的双手,此刻却异常灵活。
只见他左手稳稳按住一根去了青皮的黄竹筒,右手握刀,手腕沉稳地一压一推,“嗤”的一声轻响,薄如纸张、宽窄均匀的竹篾便顺从地从竹筒上剥离下来,像变魔术一般。
那篾条在他指间跳跃、弯曲,渐渐有了一个精巧篮子的雏形。
篾条摩擦发出细微而富有节奏的“沙沙”声,和屋外的竹林涛声隐隐呼应。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照亮了他额角深刻的皱纹和鬓边过早染上的霜白。
他嘴角微微抿着,眼神锐利而平静,仿佛整个世界都凝聚在他指尖的篾条上。
这种专注,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是几十年与竹为伴、与刀为伍沉淀下来的匠气。
“爸,这篮子是要编给张婶家装鸡蛋的吧?”
小溪轻声问。
林大山“嗯”了一声,头也没抬,手指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张婶家老母鸡抱窝了,过些天该有小鸡仔,得有个结实透气的篮子。”
“爸,您这功夫真是绝了,篾劈得又薄又匀,还不断。”
小溪由衷地赞叹。
这是父亲引以为傲的独门手艺之一,能将一根粗竹劈出十几层薄篾,每一层都坚韧无比。
林大山嘴角这才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熟能生巧。
你妈当年嫁过来,第一个学的就是这个,差点把手都削了。”
他难得地开了句玩笑。
正在盛饼的秀兰闻言眼神突地一变,又转瞬即逝随即嗔怪道:“老东西,在孩子面前揭我短!
小溪别听你爸的,妈当年学得可快了!”
“是是是,你妈最能干。”
林大山难得地服了软,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
小小的堂屋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竹篾的清香,还有家人之间无需言说的温情。
小溪看着父亲专注的侧影,母亲忙碌的背影,还有弟弟在门口探头探脑、馋涎欲滴的样子,心里像被温泉水泡过一样,暖融融、软乎乎的。
虽然日子清贫,但这份踏实安稳的温暖,是她生命中最珍贵的底色。
她知道,父母靠着一双巧手和勤劳,用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竹篾竹条,一点点编织着他们姐弟的未来。
她自己也跟着父亲学了不少基础,对那灵巧的篾条有着天然的亲近感,仿佛指尖也能感受到竹子的呼吸和韧性。
吃过简单的早饭,林大山放下编了一半的篮子,拿起靠在墙角的扁担和柴刀。
“我进山砍点老竹,昨天砍好了几根,年份足,韧性好,做骨子最合适。”
他对秀兰说。
王秀兰正在收拾碗筷,闻言抬头:“今天这天色…看着有点闷,要不改天再去?
后山崖那边路滑。”
林大山抬头看了看天。
天空依旧湛蓝,阳光也明媚,但不知何时飘来几朵厚重的云团,边缘镶着不寻常的灰白亮边,空气确实比清晨更加滞闷粘稠,连竹林里的鸟鸣似乎都稀疏了些。
“没事,”他摆摆手,“就几根竹子,快去快回。
后崖那片的老竹难得,错过了可惜。
晌午饭前准回来。”
他顿了顿,又看向小溪,“小溪,在家帮你妈把昨天劈好的篾条染了,颜色按老方子调,别错了。”
“知道了,爸。”
小溪乖巧地应道。
秀兰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把两个还温热的荞麦饼塞进丈夫手里:“带着,路上垫吧一口。”
林大山接过饼揣进怀里,挑起空箩筐,大步流星地出了门,身影很快消失在屋后通往竹林深处的小径尽头。
小溪帮着母亲收拾好灶台,便拿出父亲昨天劈好的几捆篾条,又搬出几个陶罐,里面是父亲用山里的矿物和植物熬制的染料:靛蓝、赭石、藤黄。
她按照父亲教的秘方,小心翼翼地调配着比例,加水搅拌。
很快,清澈的水变成了浓郁的色彩。
她将洁白的篾条浸入其中,看着它们贪婪地吸吮着色彩,如同被赋予了新的生命。
染色的过程需要耐心和细心,火候、时间、搅动的频率都影响最终的成色。
小溪沉浸其中,心也变得格外宁静。
秀兰则坐在屋檐下,开始编织一些更日常的小物件,笊篱、筷笼。
她的手法不如大山那么繁复精巧,但胜在扎实耐用。
林小川写完作业,也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妈妈旁边,好奇地看着,偶尔也学着样子笨拙地摆弄几根细篾。
时间在指尖的忙碌中悄然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小溪正将染好色的篾条捞出沥水,忽然感觉光线暗了下来。
她抬头望去,只见刚才还明媚的天空,不知何时己被浓重的、铅灰色的乌云彻底吞噬。
那些云层翻滚着,像倒扣的墨海,沉甸甸地压在山峦和竹林之上。
风骤然变得狂野起来,不再是温柔的“沙沙”声,而是发出尖锐的呼啸,猛烈地摇晃着屋后那片高耸的竹林,竹竿相互撞击,发出令人心悸的“咔嚓”声和沉闷的“嘎吱”声,仿佛无数巨兽在痛苦地呻吟。
院里的鸡群惊慌失措地咯咯叫着,西处乱窜寻找躲避的地方一种莫名的、令人窒息的恐慌感瞬间攫住了小溪的心。
“妈!
这风……”小溪的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秀兰早己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脸色煞白地站起来,死死盯着后山的方向。
她的嘴唇哆嗦着,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这风…不对!
这云也不对!”
她喃喃自语。
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猛地抓住小溪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后崖!
你爸…你爸去了后崖!”
后崖!
那个陡峭、碎石嶙峋、一旦暴雨极易引发山洪和滑坡的危险之地!
仿佛是为了印证秀兰的恐惧,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如同狰狞的巨爪,猛地撕裂了阴沉的天幕,将整个青竹村瞬间映照得一片死白!
紧接着,一声撼天动地的炸雷,毫无征兆地在头顶爆开!
“轰隆隆——!!!”
那声音如此巨大、如此近在咫尺,仿佛天穹都被硬生生劈开,又重重砸落在大地上。
脚下的地面似乎都在剧烈地颤抖!
屋瓦被震得嗡嗡作响,灰尘簌簌落下。
“啊!”
林小川吓得尖叫一声,一头扑进母亲怀里,瑟瑟发抖。
小溪也被这惊雷震得心脏狂跳,几乎要蹦出嗓子眼。
但更让她魂飞魄散的是母亲的反应。
秀兰像是被那雷声彻底劈碎了理智,她猛地推开怀里的儿子,失声尖叫起来:“大山!
大山还在后崖!”
那声音凄厉得变了调,充满了绝望。
话音未落,豆大的雨点己经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又急又密地砸落下来,打在瓦片上、泥地上,发出急促的“噼啪”声,瞬间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
仅仅几秒钟,倾盆暴雨便如天河倒泻,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的水幕和震耳欲聋的雨声、风声、雷声!
“妈!
不能去!”
小溪死死抱住想要冲出门的母亲,“雨太大了!
太危险了!”
“放开我!
你爸!
你爸他……”秀兰疯了似的挣扎,力气大得惊人,泪水混合着雨水在她脸上肆意横流,眼神是近乎疯狂的绝望,“后崖会塌!
会塌的!
他一个人!
他一个人啊!!”
她嘶吼着,每一个字都像淬了血的刀子,扎在小溪的心上。
“我去!
妈,我去找爸!
你看好小川!”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小溪的脑海,恐惧和担忧瞬间被一股更强大的冲动压过。
她不能让母亲冲进这要命的暴雨里!
她年轻,她跑得快!
“不!
小溪!
你回来!”
秀兰的哭喊被淹没在滂沱的雨声中。
小溪己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她一把抓起门边挂着的破旧蓑衣胡乱披上,又抄起父亲放在门后防身用的柴刀,猛地拉开那扇被风雨拍打得摇摇欲坠的木门!
瞬间,冰冷刺骨、带着土腥味的狂风暴雨如同无数鞭子,狠狠地抽打在她身上、脸上,几乎让她窒息。
蓑衣在狂风面前形同虚设,雨水瞬间就浸透了她的衣衫,冰冷刺骨。
视线被密集的雨帘完全遮挡,只能勉强看清脚下几步远泥泞不堪、水流如溪的小路。
“爸——!
爸——!”
小溪用尽全身力气嘶喊着,声音却被狂暴的风雨撕扯得支离破碎。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后山的方向狂奔,冰冷的雨水糊住了她的眼睛,泥浆灌满了她的布鞋,每一步都沉重而艰难。
狂风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拼命地把她往后推搡。
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呐喊:快!
再快一点!
找到爸爸!
然而,越靠近后山,她的心就越往下沉。
通往后崖的小路己经完全被浑浊的泥水淹没,湍急的水流裹挟着断枝、碎石奔涌而下。
远处,后山方向传来一种沉闷而恐怖的、持续不断的轰鸣,如同大地在痛苦地咆哮,那绝不是单一的雷声,而是山洪混合着泥石流奔腾而下的声音!
“爸——!!”
小溪绝望的呼喊被淹没在天地之威的怒吼中。
她不顾一切地试图往前冲,却被一股更猛烈的夹杂着泥沙的水流冲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就在这时,透过模糊的雨幕和肆虐的风声,她隐约听到了前方传来嘈杂的、惊恐的人声!
似乎不止一个人!
“快跑啊——!”
“山洪下来了——!”
“林大山!
林大山还在下面——!”
最后那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再次劈中小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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