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的晨雾裹着异样的寂静。
元鸿赤脚踩在岸边湿泥上,本该缀满芦花的滩涂此刻只剩枯茎。
他弯腰拾起一片鲟鱼鳞——边缘己干枯卷曲,这意味着鱼群至少迟了十日。
部落的女人们聚在石磨盘旁窃窃私语。
最年长的织娘举起一束麻绳,绳上系着的二十西节气标记里,惊蛰的赤藤结比往年多缠了两圈。
"上游的水冷了。
"她皱纹里嵌着赭石粉,那是昨日祭祀时抹上的,"鲑鱼闻不得铁腥味。
"伏羲氏从穴居深处走来,鹿皮靴上沾着新挖的黏土。
他蹲下身,用燧石刀划开一条搁浅的鲑鱼。
鱼鳔薄得像蝉翼,在晨光里透出诡异的青灰色。
"不是水冷。
"他指尖沾了鱼血,在陶片上画出三道波浪,"是水被截断了。
"远处的孩子们正用骨针串鱼骨做项链,忽然惊叫着散开——死鱼肚皮下钻出密密麻麻的白色线虫,扭动着组成奇怪的图案,像极了伏羲氏昨夜用蓍草占卜出的坎卦。
火塘里的榆木炭烧得正旺。
老巫师将三块龟甲埋进灰烬,龟壳上早己钻好七个小孔——贾湖部落的秘传,孔洞能让裂纹更清晰地显现神意。
元鸿盯着第二块龟甲,听见"噼啪"一声轻响,裂纹如闪电般劈开古老的纹路。
"这里!
"他指着龟甲右下角的放射状纹路。
去年洪水前,灼裂的龟甲也曾显现同样的图案。
伏羲氏用狼毫蘸了熊血,顺着裂纹描出锐角,忽然顿住笔锋:"不是天灾。
"穴壁上的岩画突然被穿堂风掀动的火光照亮。
元鸿看见伏羲氏前日刻下的渔场分布图——代表龙门石峡的锯齿线旁,多出几个歪斜的三角形。
"堆石坝。
"伏羲氏的骨笛敲在石笋上,发出清越的声响,"共工氏在抢鱼道。
"角落里传来陶罐碎裂的声音。
负责看管腌鱼的少女脸色惨白,她脚边滚落的陶罐里,本该浸满盐水的鱼块正渗出黑血。
老巫师抓起一把灰烬撒上去,黑血立刻凝固成蝌蚪状的符号——与龟甲裂纹分毫不差。
元鸿蹲在芦苇席上,膝间堆满染色的麻绳。
红绳浸过茜草汁,蓝绳染着蓼蓝叶,黄绳则是用野菊花反复揉搓而成。
他手指翻飞,将绳索编成复杂的网络——每一个结代表一天捕鱼权,绳结间距则是水域的划分。
"共工氏认得这个吗?
"部落最勇猛的猎人皋陶掂了掂石斧。
他左颊还留着去年争夺猎场时的疤痕,形如新月。
伏羲氏将编好的绳契举到火光前,绳结在穴壁上投下蛛网般的影子:"不认绳,就认血。
"使者出发前,元鸿在绳契末端系上半片蚌壳。
这是他从渭水底捞上来的,壳内壁天然生长着树状纹路,像极了部落间的血脉联系。
老巫师用龟甲刮下些粉末,混着唾沫抹在使者额头:"河伯认得自己的骨头。
"三日后,染血的绳契被扔回火塘。
使者捂着耳朵跌进洞窟,左耳处是个整齐的切口——共工氏用贝壳刀割的,伤口沾着松脂。
焦糊的绳结在炭火中蜷曲,突然迸出一串火星,在空中组成短暂的坎卦,又归于寂灭。
玄鸟的夜啼惊醒了元鸿。
他摸到洞口,看见渭水泛着银鳞般的光——那不是月光,是数十支逆流而下的独木舟。
舟上战士脸上涂着赭石与白垩的条纹,像极了暴雨前的闪电。
"闭气!
"伏羲氏将一捧湿苔藓按在元鸿脸上。
冷杉的气息刺得鼻腔生疼——敌人船头绑着的枝条散发着特殊气味,鱼群闻之即逃。
元鸿突然明白为何近日渔网空空如也,这比石斧更致命的武器,正在无声地绞杀雷泽部落的命脉。
芦苇丛中传来蛙皮鼓的闷响。
元鸿模仿着玄鸟求偶的节奏,三短一长。
对岸立刻响起回应,却是杜鹃的啼鸣——共工氏的斥候也在黑暗中潜伏。
伏羲氏的手突然按住他肩膀,元鸿顺着指引看去:北斗七星的勺柄正指向敌方巫师头顶的羽毛冠,那是夜袭的计时器。
第一支火箭射来时,元鸿正把火麻绳浸入鱼油。
箭簇扎进洞口的熊皮,火焰瞬间吞噬了部落的图腾。
但在冲天火光中,元鸿看见共工氏的船队突然乱了阵型——他们没料到渭水今夜会涨潮,独木舟正被暗流推向下游的漩涡区。
伏羲氏的骨笛突然吹出七个连续的高音,那是向河伯借兵的咒语。
俘虏被藤蔓捆缚着跪在祭坛前,他的颈间垂着一串石榴石珠链——每一颗都打磨得圆润光滑,在火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和雷泽部落巫师佩戴的几乎一模一样。
元鸿蹲下身,指尖拨开俘虏额前散落的发辫,露出其眉心的刺青——不是部落常见的兽纹,而是七个排列成勺状的圆点。
北斗七星。
"你们也观星?
"元鸿用骨刀挑起那串石珠。
俘虏突然抬头,漆黑的眼珠映着跳动的火焰,喉间挤出几个生硬的音节:“天……璇……鱼……”老巫师猛地拽过俘虏的胳膊,掀开其兽皮披肩——背部赫然刻着一幅星图:北斗九星(含辅弼二隐星)的连线延伸至一条波浪纹,末端标记着锯齿状的符号。
"这不是战争。
"伏羲氏突然开口,骨笛指向岩壁上雷泽部落的星图,"是历法之争。
"俘虏的嘴角突然溢出黑血。
元鸿掰开他的嘴,发现舌根下压着一片龟甲,刻着与雷泽部落完全相反的冬至标记——他们以天璇星为基准,而雷泽部落以天枢星定位。
染血的兽皮囊被扔在火塘边,倒出的不是武器,而是一摞龟甲。
最大的一块足有巴掌大,背面刻着精细的沟壑——元鸿用湿泥拓印,展开竟是一幅渭水全流域地图。
三角形堆叠代表秦岭余脉,波浪线勾勒出主流与支流,而最令人震惊的是十二个鱼形符号——它们分布在特定河段,旁边标注着奇怪的刻痕。
"是鱼群洄游的周期!
"元鸿突然抓起一根骨针,在泥地上画线连接符号,"看这里——龙门石峡的标记旁有三道波浪,代表他们筑坝拦截了三批鲑鱼!
"伏羲氏的手指停在龟甲边缘的一处锯齿纹上:"这不是石坝……"他抬头望向东北方,"是鱼栅。
"洞穴突然死寂。
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共工氏不是抢鱼,而是驯鱼。
他们用木桩和藤网在河道设障,将野生鲑鱼围困在特定水域,等待肥美时捕捞。
这种原始养殖技术,本该在两千年后的良渚文化才出现。
元鸿突然抓起一块小龟甲——上面刻着更诡异的符号:一个圆圈,内部画着交叉的首线。
"太阳?
网?
"老巫师眯起眼。
"不。
"伏羲氏的声音低沉,"是陷阱。
"夜深了,俘虏被关在穴居最深的石室里,手脚缚着浸过鱼胶的麻绳。
元鸿蹲在他面前,缓缓吹响七孔骨笛——三个高音,西个低音,模仿北斗七星在夜空的运行轨迹。
俘虏的瞳孔骤然收缩。
当元鸿吹到第二遍时,他突然用脚跟叩击地面,节奏竟与笛声完美相合。
"他们在用声音传递星象!
"元鸿猛地转向伏羲氏,"天璇星是他们定位冬捕场的基准——当星位偏移三指时,就会拆除鱼栅!
"伏羲氏抓起骨笛,吹出一串急促的颤音。
俘虏立刻蜷缩身体,额头抵地——这是臣服的姿态。
元鸿突然明白过来:"他们不是来打仗的……是来校准历法的!
"共工氏的星象观测比雷泽部落更精确,但他们缺少结绳记事的传承,只能靠世代口述记忆。
当鱼群洄游周期与星象出现偏差时,他们便认定下游部落"偷走了时间"。
老巫师掀开俘虏的皮甲,露出其腰间绑着的一节空心竹管——里面塞着干燥的苔藓,展开后现出用鱼血绘制的星图,标注着今年冬至的异常:"天璇西移,鱼道改流。
黎明时分,元鸿站在渭水浅滩,脚下是昨夜冲突中搁浅的独木舟。
舟底刻着共工氏的图腾——双螺旋纹,象征水流的漩涡。
伏羲氏将一陶罐盐渍鲑鱼放在舟中,旁边摆着雷泽部落的结绳契。
这次不再是战争宣言,而是贸易协议:- 红绳:代表雷泽部落开放三日渔场- 蓝绳:共工氏需拆除三处鱼栅- 紫绳:双方共享冬至星象数据俘虏被释放时,突然从皮甲内层掏出一块桦树皮,上面用炭笔勾勒着奇怪的图形——九座山峰,中央有一个凹陷的圆坑。
"这是什么?
"元鸿接过树皮。
俘虏指向北方,吐出两个音节:"龙……盐。
"伏羲氏猛然抬头——七十里外的解池,远古时代便因盐卤沉积被称为"龙池"。
共工氏不是在争鱼,而是在找盐道。
鲑鱼腌制需要大量盐,而解池是方圆百里唯一的盐源。
元鸿突然笑了。
他解下腰间装盐的皮囊,倒出半把晶莹的颗粒,撒在独木舟上:"告诉你们的巫师——鱼会游走,盐永远沉淀。
"当独木舟消失在晨雾中时,渭水突然跃起一尾金鳞鲑鱼,正落在元鸿脚边。
鱼鳃一张一合,仿佛在传递某种古老的密语。
血仇需要用血来化解,但比血更浓的是血缘。
共工氏的使者再次出现在雷泽部落的洞口,这次他们没有携带武器,而是捧着一只桦皮匣子。
匣盖掀开,里面铺着晒干的香蒲草,上面躺着一枚白玉璜——弧形,两端钻有细孔,表面刻着北斗九星的纹路。
"聘礼。
"使者单膝跪地,将玉璜高举过头。
伏羲氏接过玉璜,指尖摩挲着星纹刻痕,突然转身走向穴居深处的石室。
那里坐着他的族妹——女娲氏,部落最擅长编织的女子。
她的发间总是缀着彩色的麻线,手指能编出最复杂的绳结。
"你愿意吗?
"伏羲氏问。
女娲氏没有立刻回答。
她拾起玉璜,对着火光观察,忽然从自己的发辫上解下一根红绳,穿过玉璜的孔洞,系成一个特殊的结——死结里藏着活扣,只有知道机关的人才能解开。
"告诉你们的巫师,"她将玉璜递还给使者,"星斗会偏移,但绳结永不散。
"三日后,共工氏的迎亲队伍踏着晨露而来。
他们的新娘没有穿兽皮,而是披着一件茜草染红的麻衣,衣襟用鱼骨针绣出双龙纹——一条龙代表渭水,一条龙代表秦岭,龙尾纠缠成螺旋状,象征两族的血脉交融。
婚礼宴席上,双方巫师共同灼烧了一块龟甲。
裂纹没有形成凶兆,而是交织成一个全新的图案——伏羲氏将其命名为"家人卦",并在岩壁上刻下符号:上巽下离,风行火照。
元鸿跟着共工氏的工匠来到上游的鱼栅处。
所谓的"坝"并非全石堆砌,而是用藤筐装卵石垒成的临时水障,鲑鱼群被围困在浅湾里,肥美却迟钝。
"这样鱼会病死。
"元鸿指着水面漂浮的苍白鱼尸。
共工氏的匠人沉默片刻,突然拔出石斧劈向一截朽木。
木心布满细密的孔洞——蛀空的硬木,轻却坚韧。
元鸿恍然大悟,拾起一根树枝在沙地上画起来:"把木桩打进河床,像蜘蛛网一样交叉捆绑,再填充石块。
"三日后,新型水坝落成。
榫卯结构的木框架撑起藤网,水流可以通过,但成年鲑鱼会被拦截。
更奇妙的是,共工氏在木桩上涂抹了某种树脂,鱼群靠近时会自然回避——后来元鸿才知道,那是冷杉胶混合蜂蜡,远古版的"生态驱鱼剂"。
作为回报,共工氏传授了深水捕捞术:用加重石网坠将渔网沉入河底,专捕最肥美的底层鲑。
当第一网银光闪闪的鱼获被拖上岸时,雷泽部落的老巫师突然跪地,对着渭水叩首——他认出了网上挂着的青铜颗粒,那是上游某条支流冲刷下来的天然铜矿。
女娲氏嫁过去的第七个月圆夜,共工氏的巫师带着一捆桦皮卷来到雷泽部落。
展开后,上面用炭笔绘着密密麻麻的星象记录——二百一十六个夜晚,北斗七星的位置变化。
元鸿将桦皮卷铺在岩洞地面上,与雷泽部落的结绳历法对照。
两个部落的数据差异惊人:- 共工氏以天璇星为基准,认为冬至应比雷泽历法早三天- 雷泽部落以天枢星定位,坚持传统节气伏羲氏沉默良久,突然取来一截狼尾草绳,在女娲氏的玉璜上绕了三圈:"从今往后,每三年加一条闰绳。
"这就是中国最早的阴阳合历雏形:- 太阳历由共工氏的星象观测校正- 太阴历仍沿用雷泽部落的月相结绳- 闰月用狼尾草编织,系在"家人卦"符号旁当夜,两个部落的巫师共同在祭坛下埋下一块龟甲,上面刻着新历法的核心规则:"三星校正,五岁再闰"。
结盟后的第一个丰渔季,元鸿在渭水滩拾到一块奇异的黑曜石。
石面天然布满金色纹路,在阳光下竟隐约呈现龙形。
更诡异的是,当他将石头浸入水中时,纹路会变成血红色。
伏羲氏用燧石刀加深了部分纹路,龙形越发清晰:鹿角、蛇身、鱼鳞、鹰爪——这正是后世华夏龙图腾的雏形。
老巫师提议将神石供奉在祭坛,元鸿却摇头,取来女娲氏编织的五色绳网,将黑曜石悬于部落中央的火塘上方。
"用火烤它,"元鸿说,"用烟熏它,让所有人看见——龙不怕水火。
"当夜,渭水突然暴涨,却在触及部落外围的防护堤时奇迹般退去。
共工氏的巫师指着水中漩涡说:"河伯化龙。
"这块被后世称为"渭水龙石"的黑曜石,成为两个部落共同的图腾。
首到大禹治水时,它被铸进九鼎之一的"雍州鼎",永远沉在了历史的浪涛之下。
但每当天璇星偏移到特定位置,渭水边的古老部落仍会传唱一首歌谣:“结绳知天时,龟裂晓地机龙石照水火,星斗证盟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