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锦敲门的时候,心中有些忐忑。
她按照别人教的方法找到了房主的名字——唐玉芳,又顺藤摸瓜查到了她名下的公司。唐玉芳不止一家公司,涉及的产业除了地产,还有医疗、服贸、食品、早教、珠宝玉石,等等等等。看起来能赚到钱的行业她都试过,但官司纠纷也不少,几乎每家公司都有几个正在处理的官司,具体是什么官司,网站上就查不到了。
总的来说,唐玉芳是个挺成功的企业家。方锦抬头看了看眼前古色古香的中式别墅,琉璃瓦,雕花墙,重檐歇山顶,少说也有三百平,大门离房子主体还有一段距离,说明院子也不能小,站在门口能闻到一股潮湿的水汽与淡淡的荷花香,估计院里还得有个莲花池。
不成功也住不进这样的豪宅里。
她又敲了敲门。
依旧没人,方锦暗自纳闷,自己是按照约定时间来的,房子再大,也不至于有时差吧。
方锦敲了第三次,门终于开了。在看清眼前人之前,她先是闻到了一股香味,介于檀香和寺庙香火的味道之间,给人一种“火烧火燎的清幽”之感。
“不好意思,你敲第一遍的时候我就听到了,但你也知道,我家太大了,赶到门口耽误了一些时间。”唐玉芳笑着把方锦迎了过来。
“没事,感谢您接受这次采访。”方锦有些惊讶,“我家太大了”这句炫耀一样的话,被唐玉芳自然地说出来,反倒显出几分平易近人的朴实,就像在说“我晚饭已经吃完了一样”。大概这两句话在她的眼里确实没有什么分别。
但唐玉芳本人远没有她的谈吐这么“朴实”,她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了,短发,圆脸,笑得眼睛都看不到了。身型微胖,穿着一身灰色棉麻的衣服,手里盘着一串小菩提,手腕上的镯子如幽幽鬼火一样绿得瘆人,胸前挂着一汪翠色的无事牌,又挂了两圈长串天珠,目测得有108个,腰间挂着太极环佩,脚上虽然穿着布鞋,但布鞋上也缝了玉,走起路来丁零当啷的,整个人就像一座移动的法器展示架。
“得接受采访,不然外面不知道怎么说我呢,你看我像那种人吗?”
唐玉芳家很大,不是那种四四方方的大,而是一个长廊又连着长廊,把院子里的莲花池围在中间,从上往下看,就像用红线捆住了一朵莲花,方锦都要绕晕了。
“哪种?”
“养小鬼求财的那种。”
唐玉芳停了下来。
现在是上午十点钟,本来日头正盛的时刻,天却慢慢暗了下来。红色、幽暗、看不到尽头的走廊仿佛在唐玉芳身后缓缓张开了血盆大口。
方锦心中一惊,她本想用自己的采访节奏让唐玉芳说出与双头婴尸的关系,而不是像现在,还没走进会客室,就被唐玉芳牵着鼻子走。好在方锦采访过不少奇怪的人,之前她做精神病院专题报道的时候,险些被病人拿刀追着砍,唐玉芳虽然看起来城府极深,总比精神病人要可控。更何况,这样满身珠玉,往外露财的人,城府又能深到哪里去呢?
“我倒要好好探探她的底。”方锦这样想着,稳住了心神,她咧嘴一笑,“当然不是,如果我要觉得您是,还敢一个人来采访吗?而且这次来,我就是要帮您澄清一下,我自己觉得您不是,那还不够,得让所有人都觉得您不是,您才真的不是。”
唐玉芳笑了,她继续带着方锦在长廊中穿行,“你这孩子挺会说话,有前途,我喜欢。”
天亮了,许是刚刚的乌云散开了。
进入会客厅,唐玉芳先向着东南角的佛龛上了炷香,点燃蜡烛,又虔诚地拜了拜,然后才入了坐。方锦总算知道她身上那股火烧火燎的烟火味儿是怎么来的了。
“想问什么就问吧,我们做生意的讲究缘分,你同我有缘,我愿意告诉你。但是我时间有限,接下来还约了人谈事情,你只能问三个问题。”
“这跟我们之前沟通的不一样......”
“再耽误下去,就只有两个问题的时间了。”
方锦看了看唐玉芳,觉得她不像在开玩笑的样子,之前自己准备的一大堆问题都白费了。不过在方锦的职业生涯中,不配合的采访者并不少见,她拿出笔记本,调整了一下呼吸,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您的房子真大,您是如何拥有今天这一切的呢?”
就算是唐玉芳,也愣了一下,“你要问这个?你不是来做案件采访的吗?”
“我也想住这么好的房子,所以其实这个才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你这孩子,早说呀,我最喜欢有上进心的年轻人了,要是想问这个,咱们就不是采访,是聊天,想聊多久都行。对了,你喝茶吗?你们年轻人好像都喜欢喝咖啡,但我这里只有一些粗茶,可能要委屈你了。”
方锦心中暗喜,看来自己的突破口没选错,唐玉芳上套了。
“不委屈,我喜欢喝茶,还会泡茶呢,刚好给您露一手,在您面前现眼了。”
“小方,像你这么懂规矩的年轻人可不常见了,要不是你我身份敏感,真想跟你当个忘年交!”
方锦看着唐玉芳去找茶具的背影,简直要笑出声来,自己不是警察也不是高官,普普通通一个记者,身份有什么敏感的,倒不如直接说两人身份悬殊,唐玉芳不屑于与自己结交。
虽然各自心怀鬼胎,方锦和唐玉芳的面子功夫倒是做得很足。她泡着茶,脸都要笑僵了,唐玉芳终于愿意开口了。
“我也不是一出生就有这么多钱的。我小时候很穷,实在吃不上饭的时候,父母把卖给了别人。”
方锦的动作一滞,原来唐玉芳还有这么悲惨的过去。
“但买家对我并不好,所以我就自己跑了回去。父母拿到了钱,又没损失我,他们也开心。从那时起,我就发现,只有钱才能让人开心,有钱才能让家人团聚,所以我一定要赚很多很多的钱。”
唐玉芳停下来喝茶,出于职业习惯,方锦想乘胜追击,问问她第一桶金是怎么赚到的,随即方锦想到自己今天只有三个问题,于是便闭上了嘴,等唐玉芳自己慢慢说。
“可惜我文化水平不高,也没什么做生意的本金,直到结婚之后,生活才有了一些起色。我第一个前夫在银行工作,他对于房产、贷款之类的消息比较灵通。我就借了一些钱,买下了几个连排的平房,就是你们说的案发现场。”
说到这里,唐玉芳冷笑一声,“好好的房子,怎么一拆就变成了案发现场,真晦气!”
“您消消气。”方锦赶紧又递上一杯茶。
“当时我们这很少人有租房子的概念,一来是交通不发达,流动人口少,二来有正经工作的人,单位都分房子,没正经工作的就住父母家。但我总觉得,肯定有没有正经工作,也住不了父母家的人。事实证明,我是对的。这些平房让我赚到了属于自己的本金,我用这些本金开了个外贸服装店,有了外贸的渠道,我发现进口珠宝的生意也蛮好做的,就这样,我的生意越做越大。现在我年纪大了,比不过你这样的年轻人了,我就退居幕后搞搞投资,你要是有什么想法也可以跟我说说,要是有商业价值,我们就一起试试。”
唐玉芳说这话的时候殷切地盯着方锦的眼睛,就像已经把钱投给她了一样,方锦不为所动,继续自己的采访:“好,如果以后有了想法,我一定联系您,现在能不能请您介绍一下当年的租客,您还有关于他们的资料吗?”
“你别说,我还真有,知道你要来,不给你看点东西显得我怪没有诚意,这里有几份合同,最老的都十多年了,你看看能不能用上。”
方锦接过来,厚厚的一大摞,最下层的纸张已经泛黄发脆了。
“租我房子的人,大多是外来的穷苦人家,没手艺,就推辆车卖点吃的,要是有手艺,一般去人才市场找活。赚到钱的呢,自己买房子从这搬出去,没赚到钱的就回家了,所以流动的租客比较多,你要是让我介绍,我年纪大了,肯定记不清了,不过合同都在这,你可以自己找。”
“这可是个大工程啊......那您有没有什么印象比较深刻的租客,比如,可能会跟双头婴儿有关的。”
“我对这个墙里的孩子一无所知。”唐玉芳笃定地说。就连提起她都觉得晦气,于是她又朝着佛龛的方向拜了一拜。
“不过印象深刻的租客还真有,租我房子的人大多没什么钱,这个人算是有点小钱。可他想钱简直想疯了,还不如那些穷得叮当响的租客,手头没现钱,至少不会打我房子的主意。当时他租下了一整排房子,我以为他家几口人呢,原来是想做二房东!做二房东,要是好好跟我讲,说不定我也能同意,毕竟跟我也算是惺惺相惜。他可倒好,在平房里加隔断,原先五个房子,现在能住七八户!把我那方方正正的房子,改得乱七八糟的!”
“那么早就有人知道租房加隔断了?”
“当然!等你们所有人都知道的时候,还怎么赚钱。”
“您是因为他把房子改了,做了违反合同的事,所以才对这位租客印象深刻的吗?”
唐玉芳眯起了眼睛,露出一种高深莫测的表情,她凑近方锦,用第三人听不到的声音问道:“你听说过,五鬼拍门吗?”
“啊?”方锦往后退了退,正气凛然地说,“我是入党积极分子,不搞封建迷信。”
“小同志觉悟高啊,不过风水可不是封建迷信,是真实能给人带来影响的,比如说你看我这座宅子,就是经过高人指点,布了一个明堂水,中间的莲花池用活水聚财......”
唐玉芳滔滔不绝地夸着自己的房子,方锦却走神了,这不该是一个专业记者身上应该出现的事,可她确实很在意。什么是五鬼拍门?在墙里埋五个小孩脑袋?警方还有三个没找到?瞅准一个空档,方锦赶紧发问,“您刚刚说的五鬼拍门,是什么意思,是好还是不好?”
“当然是不好了!你听这个名字,能吉利吗?那个租户增加隔断之后,客厅没有了,格局改了,五个门都互相对着,这种格局就叫五鬼拍门,大凶!据说当时住进去的租客都出了事,不是车祸就是遭了贼,惨得很呐,差点把我的房子变成凶宅!我气不过,可合同在,又不能赶他走,我就在那排平房的西边砌了一堵墙,高高的墙,挡得他不见阳光,这在风水上叫白虎抬头望,白虎啊,那可是凶兽,是大凶中的大凶!两凶相冲,五鬼凶不过白虎,必然要反噬到他身上,结果好嘛,他一点事都没有,我那年反倒去做了个手术。有人亲眼看见他在院子里做法事,我估计他肯定用了一些阴毒的法子,那婴儿,说不定就是他养的小鬼!”
唐玉芳怒气冲冲,而方锦听得头都大了,她就不信唐玉芳在警察面前也是这么说的。
“照您这么说,婴儿是他封进墙里的?”
“不然呢?还能是自己进去的吗?”
“可他自己的小鬼为什么要封进去?封进去之后还怎么拿出来?”方锦搞不明白这套玄学体系,一谈到这个话题,她就有点被唐玉芳牵着鼻子走。
“我哪知道!我要是什么都知道,还会被他摆一道吗?”
“那您所说的风水,或者法术,为什么要用到双头婴儿?这样的畸形并不常见,这是人为的,还是天生的?”
唐玉芳顿了一下,她将不耐烦的情绪收敛了起来,轻声回答,“我不知道。”
“真的吗?”方锦企图从唐玉芳的犹豫中再问出点什么来。
“可能是我学艺不精,真不知道有这样的方法。”
“但是......”
“小方,不止三个问题了,我是真心想交你这个朋友才送了你几个,下次有空再来玩吧。”
方锦还想再争取几个问题,但是唐玉芳拍了拍手,“管家,送客”
“轰隆隆”一声巨响,客厅中间的地毯突然被顶起,一个旋转梯载着四名管家升了上来。
他们宛如复制人一般,齐齐地走向方锦,齐齐伸出手,又齐声说:“方小姐,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