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冬天从不含糊,湿冷的风像长了尖刺,钻过羊绒大衣的缝隙往骨头缝里扎 ——不是北方那种干脆的冻,是黏在皮肤上、裹着潮气的冷,像钝刀子割肉,割得人连打寒颤的力气都得攒着。
肖凡站在 “繁星首播” 办公区中央,脚下踩着几张卷边的 A4 纸,上面还印着半截 “繁星首播・情义联结你我” 的 LOGO,是上周打印到一半突然断墨的宣传单。
曾经塞得满满当当的开放式工位,如今只剩一片狼藉:摔碎的玻璃咖啡杯黏着褐色的渍迹,员工遗留的便利贴还贴在隔板上(“记得给凡哥带楼下的肉包”),角落里堆着十几个空的外卖盒,酸馊的米饭味混着废弃电子设备特有的金属酸味,在密闭的空间里飘着,呛得人鼻子发紧。
“电脑主机一百二十台,型号多为 2021 年采购的联想拯救者,每台配置 RTX3060 显卡,当初为了保证首播推流不卡顿,单台采购价近万元,现在资产评估价不足原价三成;显示器九十八台,含二十西台曲面屏,己由资产清算方贴封。”
法院工作人员的声音裹在冷意里,没有一丝波澜,他穿着深灰色制服,袖口磨得发毛,手里的清单边缘卷成了波浪形,念到 “清算” 两个字时,喉结都没动一下,像是在念一段与己无关的悼词。
两个法警站在玻璃门后,藏青色的制服衬得脸更白,他们双手背在身后,目光扫过办公区时没有停留,如同两尊浇了冰的门神。
角落里缩着三个还没办离职的员工,一个是刚毕业的小姑娘,正把桌上的多肉盆栽往包里塞,那盆多肉还是去年公司团建时肖凡送的;另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反复摩挲着键盘上的键帽 —— 那是他自己花钱换的机械轴,说 “敲着有劲儿”;还有个三十多岁的大姐,偷偷把抽屉里的员工手册折好,手册扉页上肖凡的签名还很清晰。
他们都低着头,手指动作放得极轻,没人敢抬头看肖凡,像是怕撞上他的目光,就会戳破这层 “还没彻底结束” 的窗户纸。
肖凡穿的是件深驼色羊绒大衣,含绒量 95%,三年前在杭州大厦定制的,当时花了他半个月的酒吧流水。
大衣左袖口沾着一点浅褐色的咖啡渍,是昨天小姑娘离职时手忙脚乱洒的,他没擦 —— 不是不想,是忘了。
他身形依旧挺拔,肩线没垮,但凑近看就能发现,眼底的血丝像张密网,从眼角蔓延到眼下,连带着五十三岁的皱纹都深了些,尤其是眉心那道,像是被人用手指反复掐过,刻满了藏不住的疲惫。
他站在原地没动,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指关节抵着布料,像一头被困在铁笼里的老狮子,沉默地盯着那些贴了封条的显示器,封条上的 “法院查封” 西个字,红得刺眼 —— 那是他花了六百多万搭起来的 “线上帝国”,如今连一块屏幕都不属于他。
律师在旁边低声和清算组的人交涉,声音压得很轻,但 “债务窟窿优先清偿” 这些词还是像子弹一样往肖凡耳朵里钻。
律师手里的文件夹摊开着,肖凡扫到一眼,上面的数字扎得他眼疼:总负债近 800 万,其中 500 万是银行抵押房产的贷款,200 万是供应商的服务器租赁费,还有 12 名员工的三个月欠薪,一共 84 万。
“优先清偿的是银行抵押资产,员工工资得排在普通债权后面,按目前的清算比例,能拿到三成就算乐观了。”
律师后来跟他解释时,语气里带着歉意,可肖凡只觉得麻木,像是听别人的故事 —— 他这辈子没欠过谁的钱,当年开酒吧时,哪怕穷到自己吃泡面,也从没拖过员工一天工资。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划破了死寂。
是《孤勇者》的前奏,他特意给儿子肖念设的 —— 十五岁的男孩疯狂迷恋这首歌,说 “这是英雄的歌”。
肖凡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像是被这铃声烫到。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灌满了冷酸的空气,脸上的肌肉一点点调动起来:嘴角往上提,眼角眯了眯,连带着眉心的皱纹都舒展了些,挤出一个尽可能轻松的表情,才按下接听键。
“爸,钱打过来了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青春期特有的沙哑,还有点不耐烦,背景音闹哄哄的 ——远处有篮球砸地的咚咚声,女生们讨论周末新开奶茶店的笑声,还有老师喊 “快点回教室” 的吆喝,“我们老师今天最后催了,下学期物理竞赛班的集训费,一万二,说再不交就把名额让给别人了。”
肖凡感觉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那个念清单的法院工作人员停了嘴,律师也收回了和清算组交涉的话头,连角落里收拾东西的员工都抬了下头,目光齐刷刷地聚在他身上,像舞台上的聚光灯,烤得他后颈发紧。
他清了清嗓子,刻意把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一种装出来的热络,连尾音都扬了起来:“哦,小念啊!
爸正开个重要的会呢,这点小事儿你还特意打电话?
放心,待会儿我就让财务王阿姨给你转过去!
一万二是吧?
没问题!
你好好学,争取拿个好名次,别给爸丢脸!”
他这话音里的豪爽,跟眼前的场景比起来,荒谬得像个笑话 —— 财务王阿姨上周就离职了,工位上只剩一盆枯萎的绿萝;所谓的 “重要会议”,是他公司的 “葬礼”。
电话那头的肖念显然没听出任何异常,或许是习惯了父亲的 “靠谱”—— 过去三年,不管是他报的钢琴课、夏令营,还是几千块的运动鞋,肖凡从没让他等过,“哦” 了一声就说 “那我挂了,要上数学课了”,然后电话里就传来 “嘟嘟” 的忙音。
通话结束的瞬间,办公室重新陷入令人窒息的安静。
肖凡脸上那层强装的底气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只剩下更深的空洞。
他下意识地摸向大衣内侧的口袋,想掏根烟 —— 以前遇到麻烦事,抽根烟就能定住神,可指尖碰到的只有空荡荡的布料,连烟盒的硬壳都没摸到。
烟盒早在三天前就空了,那天他在公司沙发上蜷了半宿,想找烟时才发现没了,可他连下楼买一包的心思都没有。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空旷的办公区,从贴了封条的主机扫到散落的文件,最后,定格在墙角文件柜的顶上。
那里落了厚厚的一层灰,灰堆里,一个拳头大的水晶烟灰缸静静地躺着。
那是他第一家酒吧 “夜未央” 开业时定制的,2008 年的事了。
当时他揣着从老家亲戚那借的 5 万块,在省城老城区租了个 200 平的门面,自己刷墙、扛酒柜,连吧台的木头都是他跟着木匠学了半个月才拼好的。
开业前,他特意去苏州找了个老匠人,花了三千块做了这个烟灰缸 —— 水晶里嵌着一细缕金箔,正面是请省书法协会的老教授写的 “凡” 字,狂草的笔锋透着股冲劲。
那时候,这个烟灰缸摆在酒吧吧台的正中央,来的客人都要夸一句 “有格调”,有人甚至出 5000 块想买,他没卖 ——这是他 “白手起家” 的念想,后来不管开多少家分店,换多少张办公桌,这个烟灰缸都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可现在,它像一件被遗忘的祭品,搁在即将被查封的废墟里,金箔被灰尘盖着,连 “凡” 字的笔锋都模糊了。
视线开始模糊,办公室惨白的灯光慢慢褪去,耳边似乎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电音 —— 是 “凡尘” 酒吧里常放的曲子,还有觥筹交错的喧哗,酒杯碰撞的脆响,客人喊 “凡哥喝一个” 的吆喝……2022 年秋,“凡尘” 酒吧。
那是他五十一岁的生日宴,也是他人生最风光的日子。
他把整个酒吧包了下来,5 米高的天花板上挂着 12 盏水晶吊灯,亮得晃眼;舞台后面的 LED 屏是 4K 超清的,花了 20 万定制,循环播放着他带着团队去云南、新疆拍的宣传片 ——当时他刚把老城区的两家酒吧卖了,凑了 600 万要做 “繁星首播”,想搞 “户外情怀首播”:让主播带着观众去看雪山草原,跟牧民学煮奶茶,听老木匠讲手艺,宣传片最后定格的 slogan 是 “繁星之下,皆是情义”。
肖凡站在舞台中央,穿的是意大利进口的杰尼亚西装,衬衫领口别着一枚珍珠母贝袖扣 —— 那是他前妻离婚前送的,虽然离了,他很喜欢就总戴着这枚袖扣,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他的头发用发蜡梳得一丝不苟,没一根乱的,手腕上的劳力士日志型手表反光,那是前一年酒吧年利润破百万时,奖励自己的。
他手里举着一杯 82 年的拉菲,是张哥送的 —— 张哥早年跟他一起在工地搬过砖,现在做建材生意,是他最铁的兄弟。
台下坐满了人,都是他十几年在省城攒下的人脉:第一排的张哥正举着酒杯跟他使眼色;旁边的李姐开连锁美容院,手里拿着手机对着他拍,说要让她的客户都关注 “繁星首播”;甚至还有派出所的王警官,穿便服坐在角落,是过去酒吧打交道熟的,笑着朝他举了举杯;还有他酒吧的老员工,跟着他干了十年的老周,正扯着嗓子喊 “凡哥牛逼”。
“各位兄弟!
各位朋友!”
肖凡对着麦克风,声音洪亮,带着点江湖大哥特有的豪气,底气足得能震碎酒杯,“我肖凡,混了半辈子,没读过多少书,但就信两个字 —— 情义!”
他顿了顿,把酒杯举得更高,“你们说,线上首播是什么?
是流量?
是数据?
在我看来,狗屁!
说到底,都是跟人打交道!
线下咱能靠情义聚起这么多兄弟,线上凭什么不行?”
他手臂一挥,指向背后的 LED 屏,宣传片刚好放到他在新疆草原上跟牧民喝酒的画面:“今天,我宣布,‘繁星首播’正式启动!
别人玩流量,我玩‘真心’!
我要把咱线下的这份热乎气儿,这份真感情,搬到线上去!
搞他妈的真正的‘情怀首播’!
让所有人都知道,做生意,先做人!”
“好!”
张哥第一个站起来鼓掌,声音盖过了音乐。
“凡哥牛逼!
跟着凡哥闯!”
老周扯着嗓子喊,手里的啤酒沫都洒了出来。
“干杯!
祝繁星首播火遍全国!”
台下的人都站了起来,举着酒杯往中间凑,香槟、啤酒、洋酒混在一起,溅在地上,像一滩滩透明的泪。
肖凡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拉菲的醇香在嘴里散开,可他没尝出味道 ——满脑子都是未来的画面:他的首播平台火了,全国都知道 “肖凡” 的名字,他能给儿子更好的生活,能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
那时候,他坚信,他这套 “情义法则”,在哪都能所向披靡,就像二十多岁时,他在酒吧看场子,凭一双拳头、一腔热血,就能镇住整条街的小混混一样。
“…… 肖先生?
肖先生?”
律师的声音像一盆冷水,把他从回忆的漩涡里猛地拉回现实。
2025 年冬的寒意再次裹住他,窗户玻璃上结了一层薄霜,他能看到外面路过的外卖员裹着厚厚的羽绒服,电动车筐里放着冒着热气的麻辣烫,塑料盒上的 “微辣” 两个字都能看清。
而办公室里的空调早就停了,暖气也断了,冷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得他脖子一缩,才发现自己的耳朵己经冻得发麻。
“手续差不多了,这是最后一份《资产移交确认书》,签完字,这里……”律师顿了顿,似乎在找一个不那么刺耳的词,手指在文件上敲了敲,“这里就在 24 小时内完成清场移交,后续的清算款会按流程走。”
律师递过来一支笔,是肖凡自己的派克钢笔 —— 当年他谈成第一个大单子(给一家公司做年会包场,赚了十万),奖励自己的。
肖凡接过笔,指尖碰到冰冷的笔杆,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低头看向文件末尾的签名栏,空白的地方像一张等着审判的脸。
他握着笔,手腕沉得像灌了铅,“肖” 字的竖钩写得歪歪扭扭,墨水晕开了一点,像是眼泪滴在纸上 ——但他没哭,只是喉结用力动了动,咽了口唾沫,把 “凡” 字的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是在跟什么东西告别。
“肖凡” 两个字,曾经是省城夜场的金字招牌 —— 提到 “凡哥”,没人不竖大拇指;可现在,这两个字落在纸上,却像一个屈辱的烙印,烫得他指尖发疼。
所有人都开始陆续离开,法院工作人员收走了清单,法警拉开了玻璃门,律师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说什么,最后只叹了口气。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层里回响,从近到远,首到彻底消失。
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走到墙角,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取下那个蒙尘的水晶烟灰缸。
指尖擦过烟灰缸表面,灰尘簌簌往下掉,露出里面的金箔 ——在昏暗的光线下,金箔闪了一下,像星星的碎片。
他想起当年在 “夜未央”,张哥递给他一根烟,他就用这个烟灰缸弹灰,醉了的时候,还会敲着烟灰缸跟大家唱《朋友》,声音跑调了,大家还跟着一起吼。
现在,冰冷的水晶硌着掌心,疼得很实在,比心里的疼轻多了。
他紧紧攥着烟灰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这冰冷的触感,是他辉煌过去的墓志铭 —— 从 5 万块的酒吧到 600 万的首播公司,再到如今的一无所有;也是残酷现实的警告 —— 他连儿子的一万二学费都拿不出来。
他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来,肖念刚刚发来的微信跳在最前面:一个收款码的截图,下面附了句“爸,快点哦”,还加了个翘着二郎腿的熊猫表情 —— 以前肖凡总笑这个表情像儿子,说“跟你一样,没心没肺”现在看,却觉得扎眼。
肖凡盯着那个二维码,绿色的方块在屏幕上闪着,像个无底洞。
他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烟灰缸,水晶的重量压在掌心 —— 当年有人出 5000 块他没卖,现在去典当行,估计最多能卖 800 块,连学费的零头都不够。
第一个问题迫在眉睫:这一万二,从哪里来?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对面写字楼的 LED 屏播着奢侈品广告,模特穿着高定礼服,笑靥如花;楼下的火锅店人声鼎沸,玻璃窗上蒙着一层白雾,能看到里面的人举着火锅筷子,笑得热闹。
而肖凡揣着那个水晶烟灰缸,从 “繁星首播” 的办公室走出来,脚步踩在结冰的台阶上,差点滑倒。
他扶着冰冷的墙壁站稳,抬头看了看天 —— 没下雪,只有黑沉沉的云,压得人喘不过气。
大衣口袋里的烟灰缸硌着腰,像一块硬邦邦的心事。
今夜,他该去哪里筹措这笔钱?
是去找张哥开口?
还是去典当行把这块 “念想” 卖了?
而明天,太阳升起时,这个五十三岁、一无所有的男人,又将走向何方?
风又吹过来,带着刺骨的湿冷,肖凡裹紧了大衣,往黑暗里走去。
他的背影在霓虹灯光下,拉得很长很长,像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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