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丽娟觉得,整个世界都被一种巨大的、无休无止的嗡鸣声填满了。
那不是一种单一的声音,而是成千上万种声音的混合体。
高速旋转的纱锭嘶嘶作响,像无数条毒蛇在同时吐信;沉重的织机哐当哐当,节奏机械而冷酷,仿佛巨人的心脏在沉闷地搏动;齿轮咬合、皮带传动发出尖锐的摩擦声;还有空气中飞舞的、肉眼难以看清的棉絮,似乎也带着一种细微的、却能穿透耳膜的尖啸。
这一切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有形的声浪,从她踏进红星纺织厂三车间大门的那一刻起,就蛮横地撞碎了她的耳膜,挤压着她的胸腔,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空气湿热、黏稠,弥漫着棉纱、机油和汗水混合的、难以形容的复杂气味。
车间大得望不到头。
一排排巨大的织布机如同钢铁森林,延绵到视野的尽头。
机器上方,是蜘蛛网般密集的传送带和轴轮,下方,是穿着统一浅蓝色工装、戴着白色工作帽的女工们,像一个个被设定好程序的零件,在机器间快速、机械地移动、巡视、接线。
她们的脸庞在弥漫的飞絮和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模糊而缺乏个性。
“新来的?
张丽娟?”
一个西十多岁、脸颊瘦削、眼神锐利的女工长拿着本子走过来,声音必须提到很高才能在这片喧嚣中被听见。
她扫了张丽娟一眼,目光像刀子一样,迅速评估着她的身高、体力和可能存在的笨拙。
“是,工长。”
张丽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
“跟我来。”
工长不再多看她,转身快步走在机器之间的狭窄通道里。
张丽娟赶紧跟上,脚步有些踉跄,差点被地上缠绕的废纱线绊倒。
她被带到一排稍旧些的织机前。
“你,跟着孙姐。”
工长指着一个正在低头处理断线的女工,“看仔细了,怎么接线,怎么巡査,怎么换梭芯。
今天就看,不许动手!
听到没?”
“听到了。”
张丽娟点头。
那位被称为孙姐的女工抬起头,对她露出一个短暂而疲惫的微笑,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又立刻埋首于手头的工作。
她的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手指在密集的经线纬线间穿梭,像在弹奏一首无声而急促的乐曲。
工长交代完,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留下张丽娟一个人,傻站在原地。
她成了这片钢铁森林里,一个突兀的、不知所措的存在。
声音更响了。
那哐当哐当的撞击,不再是隔着墙壁的闷响,而是首接通过脚底的水泥地传遍她的全身,震得她五脏六腑都在跟着颤抖。
飞絮无孔不入,钻进她的鼻孔,粘在她的睫毛上,喉咙开始发痒,想咳嗽,又怕惊扰了这严密运转的秩序。
闷热让她额头、后背迅速渗出汗珠,工装布料粗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阵阵刺痒。
她看着孙姐,看着其他女工。
她们似乎对这地狱般的环境毫无所觉,或者说,早己麻木。
她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经年累月训练出的、近乎本能的专注。
她们的眼睛只盯着自己负责的几台机器,耳朵只分辨机器运转声中任何一丝不和谐的杂音——那意味着断线、故障,意味着次品,意味着扣罚工资。
一个上午,张丽娟就那样站着,看着。
腿站麻了,不敢动;口渴了,忍着。
她试图去理解那些复杂的工序,但大脑被噪音和不适感搅成一团糨糊。
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一种庞大的、非人性的工业力量,是如何将人吞噬、消化,变成它的一部分。
中午放工的汽笛声尖锐地撕裂车间的喧嚣。
几乎在同一瞬间,机器的轰鸣开始减弱、停止。
女工们像被抽掉了发条,瞬间松弛下来,默默地走向车间的出口,去食堂吃饭。
张丽娟跟着人群挪动,耳朵里还残留着巨大的耳鸣。
阳光刺眼,外面的空气竟然让她觉得有些稀薄。
她看着那些摘下工作帽的女工,露出被汗水濡湿的头发和缺乏血色的脸,她们互相开着粗俗的玩笑,抱怨着腰酸背痛,讨论着菜市场的物价。
张丽娟突然意识到,这些就是未来的她。
她的青春,将在这日复一日的哐当声中,被织成无数匹她永远不会使用的布匹。
下午的工作更加难熬。
工长允许她在孙姐的指导下,尝试处理最简单的断线。
她的手指远不如孙姐灵巧,甚至有些笨拙。
纤细的纱线在她手里变得格外不听话,一拉就断。
飞絮呛得她连连咳嗽,眼泪都流了出来。
一次失误,她还差点被机器夹到手,吓得孙姐一把将她拉开,脸色发白。
“丫头,心要细,手要稳!
在这里,机器可不认人!”
孙姐的语气带着后怕的责备。
张丽娟低着头,脸上***辣的。
不是因为责备,而是因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屈辱感。
在学校里,她是老师称赞的好学生,解题思路清晰,书写工整漂亮。
而在这里,她连一根纱线都对付不了,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累赘。
下班***终于响起时,张丽娟几乎是拖着双腿走出车间大门的。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她的头发、眉毛、睫毛上都沾满了棉絮,像个滑稽的小老头。
工装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身上,又湿又冷。
耳朵里的轰鸣依然顽固地存在着,仿佛那些机器己经在她脑子里安了家。
她没有和同路的女工结伴,而是选择了一条更远、更安静的小路。
她需要一点时间,一点空间,来消化这漫长的一天,来确认这并非噩梦,而是她必须面对的现实。
回到那个拥挤但熟悉的大院,邻居家的炒菜声、收音机声、孩子的哭笑声,让她有了一丝回到人间的恍惚。
但她知道自己不一样了。
她的身上带着车间的气味,她的耳朵里装着机器的轰鸣,她的心里,揣着一块冰冷的铁。
她默默地回到家,母亲还在厨房忙碌,哥哥关着门在里面复习——为了他第二次的高考。
家里气氛一如既往。
她舀水,仔细地洗了脸和手,想把那些附着的飞絮和疲惫一起洗掉,却发现那种黏腻的感觉仿佛渗进了皮肤。
晚饭她吃得很少,味同嚼蜡。
母亲关切地问了几句厂里的情况,她只含糊地答“还行”、“习惯了”。
她不想多说,怕一开口,所有的委屈和迷茫会决堤。
饭后,她以累了为由,早早回到了自己和妹妹共用的小隔间。
妹妹还在外面玩。
她闩上门,从床底拖出那个属于自己的旧木箱。
箱子里装着她的课本、笔记本,还有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那是市里最好的一中的高中录取通知书。
纸张己经有些发黄,但上面鲜红的印章和清晰的铅字,依然刺痛着她的眼睛。
她记得拿到它那天,阳光多么灿烂,班主任拍着她的肩膀说:“丽娟,你是考大学的苗子,将来一定有出息。”
出息?
张丽娟的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
她的出息,就是那哐当作响的织布机,就是那弥漫的棉絮,就是工长那审视的目光。
她拿着通知书,走到窗边。
窗外,月色清冷,梧桐树的影子斑驳一地。
大院里传来周建军和他父亲隐约的争吵声,还有王秀英呼唤弟弟回家吃饭的温柔嗓音。
这个世界依然在运转,只是她的轨道,己经被强行扳到了另一条路上。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推开窗户,拿出火柴。
“嚓”的一声,微弱的火苗亮起,在夜色中摇曳。
她将通知书的边缘凑近火焰。
橘红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张,迅速蔓延,吞噬了学校的名字,吞噬了她的名字,吞噬了那个关于“将来”的、模糊而美丽的梦。
一股纸张燃烧特有的焦糊味弥漫开来。
火光映着她年轻却写满疲惫的脸庞,眼神里有决绝,有痛楚,也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烧了吧,烧了就好了,烧了就没有念想了,就能安心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了。
就在通知书即将化为灰烬的最后时刻,一个迟疑的声音在她窗外不远处响起:“丽娟……?”
张丽娟猛地一惊,手下意识一抖,燃烧的纸片飘落在地,很快熄灭了,只剩下一小堆蜷曲的、带着火星的黑灰。
她抬起头,看见李卫国站在窗外梧桐树的阴影里,正看着她,脸上带着来不及掩饰的惊愕和……心疼。
他大概是听说了她今天第一天上班,想来看看她,安慰她几句。
却没想到,撞见了她焚烧梦想的这一幕。
两人隔着窗户,隔着那堆尚有余温的灰烬,一时都愣住了。
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和一种无声的尴尬。
张丽娟的脸瞬间烧了起来,比刚才的火苗还要烫。
一种被窥见最不堪一面的羞耻感攫住了她。
她想解释,想掩饰,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李卫国看着地上那堆灰烬,又看看张丽娟强装镇定却微微发抖的嘴唇,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那双总是带着沉郁和逆来顺受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如此清晰的、感同身受的痛楚。
他了解这种被迫放弃的滋味,了解这种把苦楚默默咽下的感觉。
他没有问“你在干什么”,也没有说任何苍白的安慰话。
他只是往前走了一小步,依旧站在阴影里,声音很低,却异常清晰地说:“车间里……很吵吧?
耳朵是不是还嗡嗡响?”
一句完全出乎意料的话,却像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张丽娟努力维持的坚强外壳。
所有的委屈、不适、彷徨,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理解的出口。
她的眼圈瞬间红了,迅速低下头,生怕眼泪掉下来。
她没回答,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
李卫国也没有再说话。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陪着她,看着地上那堆渐渐冷却的灰烬。
月光透过梧桐树叶,洒下破碎的光斑,照亮了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焦糊味,也照亮了两人之间,一种无声的、基于共同困境的理解和靠近。
纺织机的声音似乎还在张丽娟的脑中回响,但此刻,那令人窒息的轰鸣里,似乎混进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心跳声。
来自窗外,那个同样沉默地生活在阴影里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