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低气压,从晚饭时分就开始了。
饭桌是旧的,榫卯有些松动,上面铺着印有“红星机械厂先进生产者”字样的塑料桌布,边角己经磨损发白。
周建军埋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筷子尽量不去碰那盘炒得有些发黑的青菜。
母亲王素芬悄悄夹了一块唯一的煎鸡蛋放到他碗里,眼神示意他别出声。
父亲周志刚坐在主位,闷头喝着散装的白酒,不是小酌,而是一口接一口,仿佛喝的不是酒,是某种不得不咽下的苦药。
他脸色黝红,是长年累月在车间被炉火和风雨浸染的颜色,额头和眼角的皱纹像车床刻出的深槽,里面嵌着洗不掉的油污印记。
即使现在退休在家,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泛白、肘部却熨烫得笔挺的深蓝色工装,仿佛那是他另一层皮肤,是他的战袍。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声音在沉默中显得格外刺耳。
终于,周志刚放下酒杯,陶瓷杯底磕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
“成绩……差不多该出来了吧?”
他开口,目光如探照灯般打在周建军脸上。
“嗯,就这几天。”
建军应了一声,头埋得更低。
“志愿怎么填的?”
周志刚首奔主题,这是他最近几个月最关心的事,“我跟你张叔叔打过招呼了,厂里技术科今年有名额。
你先进去,从学徒干起,有我这张老脸,再加上你小子的聪明劲儿,用不了几年……爸!”
周建军猛地抬起头,打断父亲的话,声音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不耐和叛逆,“我说了多少次了,我不想进技术科,更不想一辈子待在这个厂里!”
空气瞬间凝固。
王素芬紧张地看着丈夫又看看儿子,手在围裙上无措地擦着:“建军,怎么跟你爸说话呢!
你爸也是为了你好……为了我好?”
周建军梗着脖子,青春的喉结上下滚动,“就是为了我好,才应该让我出去闯闯!
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多大!
而不是像颗螺丝钉,一辈子拧死在这个老旧的机器上!”
“啪!”
周志刚猛地一拍桌子,碗碟震得跳了一下。
“混账东西!
什么叫老旧的机器?
啊?
没有这个‘老旧的机器’,有你吃的饭?
有你穿的衣服?
有你今天坐在这里跟我顶嘴的份?!”
他因为激动,脸颊的肌肉微微抽搐,指着墙上一个玻璃相框。
相框里,是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年轻时的周志刚戴着大红花,胸前别着一枚亮闪闪的奖章,站在一台庞大的机床前,意气风发。
照片旁边,是一个打开的红丝绒盒子,里面静静躺着几枚不同样式的奖章和奖章——“劳动模范”、“技术革新能手”、“先进生产者”。
这些,是周志刚一生的荣耀,是他世界的全部基石。
“你看看!
你看看这些!”
周志刚的声音因愤怒和某种不被理解的痛楚而颤抖,“你老子我,十八岁进厂,一辈子就干了这一件事!
伺候这些机器!
它们比我的儿子还听话!
我摸它们的年头比摸你的年头还长!
没有我们这一代人流血流汗,有现在的厂子?
有你们这些小子安稳读书的日子?”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粗糙的手指近乎虔诚地抚过那些奖章,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深沉的、近乎痴迷的光:“这是勋章!
是荣誉!
你小子懂不懂?
子承父业,天经地义!
我们周家,根就在这红星厂!
你得接我的班,把这手艺,把这精神,传下去!”
周建军看着父亲近乎偏执的背影,看着那些在灯光下反射着冷硬金属光泽的奖章,只觉得一股闷气堵在胸口。
那些奖章,代表的是过去的荣光,却像无形的枷锁,想要锁住他的未来。
他向往的是南方吹来的新鲜海风,是报纸上描绘的经济特区的霓虹闪烁,是大学校园里的自由思想和更广阔的知识海洋,而不是眼前这充斥着机油味、一眼能看到退休的生活。
“那是你的勋章,爸!”
周建军也站了起来,少年人的身躯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不是我的!
时代不同了!
现在外面天地宽得很,为什么非要我守着这个……这个也许哪天就会倒闭的厂子?”
“闭嘴!
你胡说八道什么!”
周志刚猛地转身,目眦欲裂,“红星厂怎么会倒闭?
那是国家的厂!
是几千号人的饭碗!
你个小孩子懂什么!”
“我不懂?
我懂!”
周建军豁出去了,“厂里现在效益怎么样您心里没数吗?
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
李卫国他爸为什么那样?
还不是因为……滚!”
周志刚暴怒地打断他,随手抄起桌上的空酒瓶就要砸过来,被王素芬死死抱住。
“老周!
你干什么!
孩子不懂事,你好好说!”
“你看看他!
你看他说的什么混账话!”
周志刚胸口剧烈起伏,指着门口,“滚出去!
不想在这个家待,就给我滚!
我就当没生你这个儿子!”
周建军眼圈红了,不是害怕,是委屈和愤怒。
他死死咬着嘴唇,看了母亲一眼,转身冲出了家门,将父亲粗重的喘息和母亲带着哭音的劝阻狠狠甩在身后。
夏夜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不散周建军心头的燥热。
他漫无目的地在熟悉的大院里走着,路灯昏暗,拉长了他孤独的身影。
家家户户窗户里透出的灯光,传来模糊的电视声、炒菜声、小孩的哭闹声,那些温暖与他格格不入。
父亲那些关于“勋章”、“荣誉”、“接班”的话,像沉重的铅块压在他心上。
他理解父亲对工厂的感情,那是一种融入了骨血的热爱与忠诚。
但他无法接受这种被安排好的、毫无悬念的人生。
他渴望飞翔,而父亲却想亲手为他剪断翅膀。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大院最偏僻的一角,那里是几排年久失修的筒子楼。
在一楼最尽头那间房门口,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李卫国。
李卫国正蹲在门口的一个煤炉前,用一把破扇子费力地扇着火。
炉子上的药罐“咕嘟咕嘟”地响着,散发出浓重苦涩的气味。
昏暗的灯光下,他单薄的背影显得格外伶仃。
周建军停下脚步,没有上前。
他看到李卫国扇几下火,就要侧耳听听屋里的动静,脸上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警惕。
突然,屋里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椅子摔倒的声音,接着是一个男人含糊不清的咆哮和咒骂:“……喝!
给老子酒……厂子对不起我……你们都对不起我……”李卫国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跳起来,扔下扇子就冲进屋里。
周建军下意识地跟近几步,躲在阴影里向屋内望去。
只见狭小凌乱的房间里,一个头发花白、衣衫不整的男人醉醺醺地瘫坐在地上,旁边是倒了的凳子和摔碎的碗碟。
那是李卫国的父亲,李大有。
几年前那场事故后,他从技术骨干沦为“罪人”,意志消沉,终日与酒为伴。
李卫国一言不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对这一幕早己习以为常。
他先是费力地想将父亲搀扶起来,但醉汉死沉,还胡乱挥舞着手臂。
李卫国挨了几下,不吭声,只是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连拖带抱地把父亲弄到了里屋的床上。
然后,他默默地走出来,拿起笤帚和簸箕,开始清扫地上的碎片。
他的动作机械、熟练,透着一股令人心酸的麻木。
清扫完,他又回到门口,继续蹲下来,看着那罐翻滚的药汁,眼神空洞。
周建军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暗处,看着眼前的一切。
与自己家中那种充满“期望”、“责任”、“荣誉”的激烈冲突相比,李卫国家的压抑,是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自己的父亲,至少还有荣光可以坚守,还有期望可以寄托;而李卫国的父亲,连坚守的东西都失去了,只剩下酒精麻醉下的怨愤和破碎的人生。
自己反抗的,是一份看似“光明”却不愿接受的未来;而李卫国承受的,则是一片看不到希望的、沉重的现实。
同样是“父亲的勋章”,自己父亲那枚,虽然沉重,却熠熠生辉,代表着一种虽己过时却不容置疑的权威;而李卫国父亲或许曾经也有过的勋章,早己蒙尘,甚至变成了耻辱的烙印。
这一刻,周建军忽然觉得,自己刚才在家里的委屈和愤怒,似乎变得有些……轻飘了。
他拥有的,是李卫国渴望却不可得的“烦恼”。
药煎好了。
李卫国小心翼翼地把药汁倒进碗里,用毛巾垫着,端进里屋。
隐约传来他低声劝慰父亲喝药的声音,夹杂着老人含混的呓语。
周建军没有再停留,他悄悄转身,离开了那片被苦难笼罩的角落。
他抬头望向夜空,稀疏的星星遥远而冷漠。
一边是父亲用荣誉和期望铸就的、想要将他禁锢的牢笼;一边是伙伴在泥泞现实中无声挣扎的、令人绝望的深渊。
他自己的路,究竟在哪里?
少年的烦恼,在这一刻,变得具体而沉重。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横亘在两代人之间的,不仅仅是代沟,更是一个疾速变迁的时代投下的、巨大而扭曲的阴影。
而他,和梧桐树下的其他伙伴一样,都站在这阴影之下,必须寻找自己的光。
他慢慢向家的方向走去。
家里的灯光还亮着,像一个温暖的、却又令人倍感压力的巢穴。
他知道,冲突只是暂时平息,关于未来、关于“勋章”的战争,还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