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第一次对林晚星动粗,是在丈夫林哲带着行李箱消失的第三个清晨。
那时六岁的林晚星正蹲在玄关,把父亲遗落的棕色皮鞋擦得发亮,鞋油在她掌心蹭出黑印,她却笑得认真——前一晚她听见苏曼在卧室哭,嘴里反复念着“他以前最喜欢这双鞋”,她想,要是把鞋擦干净,爸爸说不定就会回来。
苏曼走过来时,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响像钝重的锤子,一下下砸在林晚星心上。
没等她抬头,手背就传来一阵尖锐的疼,苏曼的鞋尖狠狠碾过她的手背,皮质鞋面蹭掉了刚擦好的鞋油,也蹭破了她的皮肤。
“擦他的鞋做什么?”
苏曼的声音冷得像腊月里的冰,“跟他一样,都是忘恩负义的东西,擦得再亮,也改不了骨子里的脏。”
林晚星的手背很快红了一片,细小的血珠从破皮处渗出来,混着鞋油粘在掌心。
她咬着唇不敢哭,只看着苏曼弯腰,把父亲的西装、领带、甚至没拆封的袜子,一件件扔进黑色垃圾袋。
布料摩擦的声响里,苏曼忽然转头,眼神像淬了毒的针,死死盯着她的眼睛:“林晚星,我警告你,以后你敢像他半分——敢撒谎,敢偷懒,敢对我藏一点心思,我就打断你的腿。”
那天晚上,林晚星缩在衣柜里,听着苏曼在客厅摔东西的声音。
她怀里抱着父亲送她的布兔子,兔子耳朵早就被她摸得起了球,可她还是攥得很紧。
以前苏曼总说,衣柜是“安全屋”,要是打雷了、害怕了,躲进去就没事。
可那天她在衣柜里待了三个小时,首到腿脚发麻,也没等到苏曼像以前那样,笑着喊她“星星,出来吃草莓啦”。
往后的日子,苏曼的脾气像埋在暗处的雷,不知道哪句话、哪个动作就会引爆。
林晚星上小学二年级时,数学考了98分,她攥着试卷一路跑回家,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苏曼——以前她考90分以上,苏曼都会给她买奶油蛋糕。
可苏曼接过试卷,只扫了一眼,就“啪”地摔在她脸上,红笔圈住的那道计算题,被她的指甲戳得变了形:“少找借口说什么计算失误,你爸当年也总说‘只差一点’,最后还不是骗了我一辈子?”
林晚星想解释,话没出口,头发就被苏曼狠狠拽住,头皮传来撕裂般的疼。
她被拽着往墙上撞,额角磕在冰冷的墙面上,立刻肿起一个包。
苏曼却嫌脏似的,用纸巾擦了擦手:“别用这张脸对着我,跟你那个死鬼爸一样,看着就晦气。”
林晚星捂着头蹲在地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她不敢掉下来——苏曼说过,爱哭的孩子没人要,就像父亲不要她们一样。
有一次,班主任让大家写“我的妈妈”,林晚星写了满满一页纸,写苏曼会给她编辫子,写苏曼会在冬天把她的手揣进自己口袋里,写苏曼笑着说“星星是我的小太阳”。
可这篇作文被苏曼看到后,首接撕成了碎片,纸屑落在林晚星的书桌上,苏曼的声音带着嘲讽:“净写这些假惺惺的东西,你怎么不写我今天早上没给你做早饭?
怎么不写我昨天骂了你?
林晚星,你跟你爸一样,就会装样子骗人。”
林晚星把那些碎片捡起来,用胶水一点点粘好,藏在课本最下面。
她看着纸上模糊的字迹,忽然觉得,苏曼说的是对的,她好像真的很会装——她装作不疼,装作不难过,装作还像以前那样喜欢妈妈,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有个地方,早就空了一块,冷风一吹,就疼得厉害。
十三岁那年,林晚星迎来了第一次生理期。
那天她在学校,裤子被血弄脏了,同桌的女生悄悄给了她一片卫生巾,还帮她找老师请假。
她攥着书包带,一路低着头往家走,心里又慌又怕——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也不知道该怎么跟苏曼说。
回到家时,苏曼正在做饭,油锅“滋啦”响着,油烟飘得满屋子都是。
林晚星站在厨房门口,犹豫了半天,才小声说:“妈,我……”话还没说完,苏曼就把手里的锅铲往灶台上一摔,转过身盯着她:“又怎么了?
是不是在学校闯祸了?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别给我惹麻烦!”
林晚星被她的气势吓住,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她指着自己的裤子,声音带着哭腔:“我流血了……妈,我是不是生病了?”
苏曼的眼神顿了顿,随即皱起眉,语气里满是不耐烦:“哭什么哭?
女孩子都这样,大惊小怪的。”
她说着,从卫生间拿了一包卫生巾扔给林晚星,“自己看说明用,别什么事都问我,我没那么多时间跟你耗。”
那天晚上,林晚星躲在卫生间里,对着卫生巾的说明书看了半天,才笨拙地换上。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红红的,脸上还带着泪痕,忽然觉得很孤单。
她想起同桌说,她妈妈会给她煮红糖姜茶,会温柔地跟她说“别怕,这是长大的标志”,可她的妈妈,只会嫌她麻烦。
也是在十三岁这年,林晚星偷偷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买了一条碎花连衣裙。
那是她在商场橱窗里看到的,淡蓝色的布料上印着小雏菊,她觉得穿上一定很好看。
她把裙子藏在衣柜最里面,趁苏曼周末加班时,偷偷拿出来试穿。
刚系好腰带,对着镜子转了个圈,房门就“吱呀”一声被推开——苏曼居然提前回来了。
苏曼看到她穿裙子的样子,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没等林晚星反应过来,苏曼就冲过来,一把抓住裙子的领口,狠狠一扯,“刺啦”一声,布料被撕成了两半。
线头缠在林晚星的胳膊上,勒出一道道红痕,苏曼又从抽屉里拿出剪刀,刀刃寒光闪闪,几乎贴在她的皮肤:“小小年纪就臭美,是不是想跟外面那些女人一样,靠穿得骚来勾引人?
你爸就是被这种女人勾走的,你也想走她的老路?”
林晚星吓得浑身发抖,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
她想把裙子抢回来,可苏曼的力气太大,她根本抢不过。
苏曼拿着剪刀,把裙子剪得粉碎,碎片落在地上,像一片片破碎的阳光。
“林晚星,我告诉你,”苏曼的声音发颤,眼神里翻涌着恨意,“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你变成那种***的女人。”
那天晚上,林晚星把地上的碎布捡起来,放在一个小盒子里。
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忽然想起小时候苏曼带她去公园,会把她举得很高,让她摸树上的叶子。
那时阳光很好,苏曼的笑容也很好,她会说“星星穿什么都好看”。
可现在,那些温柔好像都被风吹走了,只剩下苏曼冰冷的眼神和刻薄的话。
十五岁那年,林晚星得了重感冒,发烧到39度。
她躺在床上昏昏沉沉,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苏曼下班回来,看到她没像往常一样做好晚饭,首接走到卧室,把一杯冷水泼在她脸上。
“装什么病?”
苏曼的声音像冰锥,扎得林晚星心口疼,“我当年怀着你,发着烧还得给你爸洗衣做饭,你现在这点痛算什么?
少在这跟我装可怜。”
林晚星被冷水浇得一哆嗦,瞬间清醒了不少。
她看着苏曼转身去厨房的背影,忽然觉得很累。
她想,要是自己真的生病了,要是自己快死了,苏曼会不会难过?
会不会像以前那样,抱着她哭?
可她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苏曼现在连看她一眼都觉得烦,怎么会难过呢?
那天晚上,林晚星自己找了退烧药吃,又喝了点热水,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半夜她醒来,看到苏曼坐在床边,手里拿着她的病历本,眼神复杂。
林晚星心里一动,刚想开口说话,苏曼就把病历本放下,站起身:“别以为我关心你,我只是怕你病死了,别人说我这个当妈的不负责。”
说完,她转身走出卧室,关上了门,也关上了林晚星心里最后一点希望。
高中三年,林晚星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学习上。
她想,只要考上大学,只要离开这个家,一切就会好起来。
她每天早上五点起床背书,晚上十二点才睡觉,周末也从不休息。
苏曼对她的学习从不过问,只是偶尔会在她做题时,冷不丁地说一句:“别以为考上大学就了不起,你爸当年也是大学生,还不是一样没良心?”
林晚星从不反驳,只是把苏曼的话当成动力。
她的成绩越来越好,从班级中游,慢慢爬到年级第一。
班主任找她谈话,说她很有希望考上名牌大学,让她继续加油。
林晚星笑着点头,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这么努力,只是想逃离。
十八岁高考结束,林晚星填了最远的志愿——南方的一所大学,离家里有两千多公里。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苏曼坐在沙发上抽烟,烟蒂一个接一个地扔在烟灰缸里,烫坏了沙发套也不在意。
林晚星把通知书递到她面前,苏曼只扫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走了也好,省得我看着你心烦。”
她从钱包里拿出一沓钱,扔在林晚星面前,钱散落在茶几上,有些还掉在了地上。
“这是给你的学费和生活费,”苏曼的声音很平,没有一丝温度,“到了外面,别跟人说你妈是谁,我丢不起这个人。”
林晚星弯腰捡钱,指尖不小心碰到苏曼的烟盒,烫得立刻缩回手。
她抬头看苏曼,苏曼却连眼皮都没抬,继续抽着烟,烟雾缭绕中,她的脸显得格外陌生。
去车站那天,林晚星自己收拾了行李。
她没告诉苏曼自己几点的火车,也没指望苏曼会送她。
可当她拖着行李箱走到楼下时,却看到苏曼站在单元门口,穿着当年父亲送她的那件米色风衣——这件风衣,苏曼己经很多年没穿了。
林晚星的脚步顿了顿,心里忽然有点慌。
她想跟苏曼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苏曼看着她,眼神复杂,张了张嘴,好像也想说什么,可最后只说了一句:“路上小心。”
林晚星点点头,转身就走。
她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会舍不得,就会放弃离开的念头。
火车开动时,她从车窗里看到苏曼还站在原地,风吹起她的头发,露出鬓角的白发。
林晚星忽然想起,父亲走的那天,苏曼也是这样站着,只是那时她还会哭,而现在,她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片死寂。
林晚星从包里拿出那张被苏曼撕过又被她粘好的全家福。
照片上,苏曼笑着,抱着年幼的她,父亲站在旁边,手搭在苏曼的肩上。
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温暖得让人想哭。
她用指尖摸着照片上苏曼的脸,忽然发现,那些年苏曼对她的所有刻薄、所有冷漠、所有伤害,不过是把对父亲的恨,熬成了一根刺,而她,就是苏曼留在这场背叛里,唯一能看得见、摸得着的“仇人”。
火车越开越远,窗外的风景一点点往后退,就像那些逝去的时光。
林晚星把照片贴在胸口,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照片上,晕开了苏曼的笑容,也晕开了那些年她从未说出口的话——妈,我其实从来没怪过你,我只是好想念,以前那个会抱着我、会给我讲故事、会说我是小太阳的你。
她不知道,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苏曼站在车站门口,手里攥着一个草莓味的糖果——那是林晚星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糖。
苏曼看着火车消失的方向,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糖果包装纸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她想起林晚星六岁那年,抱着她的腿,笑着说“妈妈最好了”,想起林晚星十岁那年,把考了满分的试卷递到她面前,眼里满是期待,想起林晚星十三岁那年,被她撕了裙子后,躲在房间里偷偷哭的样子。
苏曼蹲在地上,肩膀不停颤抖。
她其实很想跟林晚星说声对不起,很想跟林晚星说她其实很爱她,很想跟林晚星说,这些年,她过得也很辛苦。
可她不敢,她怕一开口,那些伪装了多年的坚强就会崩塌,怕林晚星会问她“妈妈,你为什么不爱我了”,怕自己会忍不住留住林晚星。
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
苏曼把糖果放进嘴里,草莓的甜味在舌尖散开,可她却觉得很苦。
她知道,她和林晚星之间,就像这颗糖果,甜过,却也早就变了味。
而那些被她亲手打碎的温柔,就像燃尽的余烬,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