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胁。
***裸的威胁。
那刚刚用笑声和赏钱堆砌起来的虚假繁荣,瞬间露出了底下狰狞的獠牙。
刚刚因回忆笑声而产生的那一丝微弱暖意,瞬间被冰冷的现实浇灭。
恐惧和再次被逼入绝境的窒息感,混合着那该死的、永不满足的饥饿,一起翻涌上来,啃噬着他的理智。
他需要…他需要更多…“滚!”
朱三喜猛地低吼一声,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豆子吓得浑身一抖,脸都白了,慌忙放下布幔,脚步声慌乱地远去了。
狭小的空间里再次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那无孔不入的霉味,以及腹中越来越响的饥饿轰鸣。
他死死攥着葫芦,指甲几乎要嵌进那坚硬的壳里。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开始反复回放今天的场面——他每一次摔倒,每一个怪相,台下每一次爆发的笑声,那些抛上台的铜钱碎银砸在木板上的噼啪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
他甚至开始无意识地模仿起来。
嘴角神经质地抽动,向上咧开,形成一个僵硬而古怪的笑容。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类似漏气风箱般的声音,试图模拟出那狂笑的节奏。
怪异的一幕发生了。
随着他这诡异的行为,那沉寂的葫芦,表面那混沌的光晕,似乎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像垂死之人最后一丝微弱的脉搏。
与此同时,一股稍明显些的暖流,从葫芦接触的掌心涌入,暂时压下了那磨人的饥饿感,带来一种短暂的、虚幻的充实和平静。
朱三喜猛地停住了。
他瞪着手里那诡异的物件,胸膛剧烈起伏,脸上那强行挤出的、未完成的笑容凝固着,看着比哭还难看。
恐惧。
巨大的恐惧攥住了他的心脏。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它…它在用那种笑声…喂养自己?
而自己…竟然在渴望那种喂养?
他几乎是本能地想把这邪门的玩意儿扔出去,扔得越远越好!
可这个念头刚起,那潜伏的饥饿感瞬间以百倍的凶猛反扑回来!
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针狠狠刺进他的胃壁,搅动他的肠子!
冷汗唰地一下布满额头,眼前再次发黑,虚脱感让他几乎瘫软下去!
不行!
不能扔!
扔掉它,那种可怕的饥饿会立刻把他彻底吞噬!
骨头渣子都不剩!
他像抱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地把葫芦搂在怀里,身体因恐惧和一种扭曲的依赖而剧烈颤抖着。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和班主那特有的、尖利又饱含怒气的嗓音。
“…***张剥皮!
竟敢拿灌铅的银子糊弄你祖宗!
打发要饭的呐?!
还有你们!
一个个都是死人?
当时就不会看清楚点?
眼皮子底下让人坑了!
这趟算是白忙活!
还得倒贴药钱!”
班主显然气疯了,骂骂咧咧,指桑骂槐。
“班主,消消气…好歹…好歹大部分是真的…”有人小声劝慰。
“真的?
真的顶个屁用!
得罪了张屠户,这县城咱们还能待吗?
啊?!
明天一早就得滚蛋!
这深更半夜的,能滚到哪里去?
住野地喂狼吗?!”
班主的咆哮几乎要掀开破庙的屋顶,“都是那个丧门星!
惹祸的精!
要不是他…”话音戛然而止。
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未尽的指责指向谁。
布幔被粗暴地一把扯开!
班主那张因愤怒和酒精而涨成猪肝色的脸出现在门口,小小的三角眼里喷射着怨毒的光,死死钉在蜷缩在草铺上的朱三喜身上。
他身后,是几个面色复杂的师兄,眼神里既有后怕,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朱三喜今天那“邪门”表现的忌惮。
“朱!
三!
喜!”
班主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的好本事啊!
啊?
差点把全班人都折在里头!
现在好了,钱没捞着多少,家也回不去了!
你满意了?!
你个…”他的污言秽语还没喷完,目光突然扫到朱三喜死死抱在怀里的那个葫芦。
“这又是什么破烂玩意儿?!”
正在气头上的班主无处发泄,劈手就要来夺,“从哪个死人坑里刨出来的?
晦气东西!
扔了!”
那只油腻肥厚的手抓过来的瞬间,朱三喜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砰地一声断了!
不能碰!
这是我的!
谁也不能碰!
一股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暴戾之气猛地冲上天灵盖!
那被饥饿和恐惧折磨得极度敏感的神经骤然绷紧!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己经做出了反应——“滚开!”
一声嘶哑得不像人声的咆哮从朱三喜喉咙里爆发出来!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那尚未卸净的油彩被汗水晕开,红白交错,扭曲成一个极其狰狞的表情。
眼睛瞪得极大,眼白布满血丝,瞳孔缩成针尖,里面闪烁着一种近乎野兽护食般的凶光!
他非但没有松开葫芦,反而用空着的那只手,狠狠一把推搡在班主的胸口!
班主压根没想到这个平时唯唯诺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丑角敢反抗,猝不及防之下,竟被推得一个趔趄,噔噔噔向后倒退了好几步,要不是后面的人扶着,差点一***摔倒在地!
整个偏殿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突然暴起的朱三喜。
豆子躲在人后,吓得捂住了嘴。
班主稳住身形,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得干干净净,随即又因极致的羞辱和愤怒涨得发紫。
他指着朱三喜,手指都在哆嗦:“你…你…反了!
反了你了!
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竟敢…是我的!”
朱三喜喘着粗气,死死抱着葫芦,弓着背,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眼神疯狂地扫视着眼前的所有人,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狠劲,“谁敢碰!
我就…我就…”他“就”了半天,也没说出能怎样。
但那副豁出一切的癫狂模样,却实实在在地震慑住了在场的人。
尤其是,他脸上那未卸的妆,因汗水扭曲,因那疯狂的表情而变得更加诡异骇人,在昏暗的光线下,活脱脱就像庙里那尊泥胎恶鬼活了过来!
一时间,竟没人敢上前。
连班主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唬住了,张着嘴,后面的骂声卡在喉咙里。
对峙。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
只有朱三喜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格外清晰。
最终,班主狠狠啐了一口,眼神阴毒得像毒蛇:“好!
好你个朱三喜!
你有种!
咱们走着瞧!”
他甩下这句色厉内荏的威胁,铁青着脸,转身粗暴地推开身后的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其他人面面相觑,也不敢再多待,眼神复杂地看了朱三喜一眼,纷纷退了出去。
布幔落下,再次隔绝出一小片令人窒息的空间。
朱三喜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怀里的葫芦硌得他生疼,他却毫无所觉,只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刚才那一瞬间的暴怒和勇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只剩下无边的后怕和虚脱。
他…他竟然对班主动手了?
完了。
彻底完了。
在这个戏班里,以下犯上,是绝不容忍的大忌。
班主绝对不会放过他。
腹中那恐怖的饥饿感,因为刚才剧烈的情绪波动,再次猖獗地灼烧起来,甚至比之前更甚。
那冰冷的葫芦此刻也无法完全压制,只能勉强维持着他不被立刻烧成灰烬。
冷。
饿。
怕。
三种感觉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逼疯。
他蜷缩起来,把脸埋进膝盖,牙齿得得地打着颤。
外面传来班主刻意拔高的、指桑骂槐的咆哮,以及其他人的低声劝慰和议论。
每一句都像冰冷的针,扎在他的耳膜上。
世界变得如此冰冷而充满恶意。
只有怀里这个冰冷的、邪门的葫芦,传来一丝丝诡异的、如同毒药般令人依赖的“慰藉”。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无处可去。
无路可逃。
唯一的念头,就是死死抓住这个葫芦。
仿佛它是深渊里垂下的唯一一根蛛丝。
黑暗中,他再次不由自主地开始回忆。
回忆那些笑声。
那些疯狂的、扭曲的、将他作为玩物和笑料的笑声。
一遍。
又一遍。
仿佛那是唯一的食粮,是能让他暂时忘却寒冷、恐惧和那无底洞般饥饿的…救命稻草。
葫芦静静地躺在他怀里,表面的混沌纹路,在窗外透进的、愈发黯淡的月光下,似乎又极其轻微地…流转了一下。
像一头蛰伏的凶兽,在黑暗中,无声地咧开了嘴。
这一夜,朱三喜在极度的饥饿、寒冷和恐惧中半昏半醒。
每一次即将沉入黑暗,那蚀骨的饥饿感就会猛地将他刺醒。
他只能更紧地抱住那个冰冷的葫芦,更努力地去回想那些喧嚣的笑声,像吮吸毒液般,汲取那一点点虚幻的暖意和饱足。
首到天快亮时,外面传来班主压抑着怒气、指挥众人收拾东西准备逃难的动静,他才在精疲力竭中,短暂地陷入一段不安的、充斥着扭曲笑脸和追逐噩梦的浅眠。
睡梦中,他无意识地咂摸着嘴,仿佛在品尝什么无上美味。
苍白的脸上,嘴角极其怪异地上翘着,形成一个僵硬而空洞的弧度。
那副模样,像极了他未来某一天,凝固在脸上的最后表情。
而被他紧紧搂在怀中的红尘葫,在那黎明清冷的光线中,表面那道原本极其模糊、几乎看不见的朱砂色纹路,似乎变得…比昨夜清晰了那么一丝丝。
极其细微,却真实不虚。
如同一滴刚刚渗出的、新鲜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