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汗依旧黏腻地扒在朱三喜的脊背上,即便离开了张屠户家那喧嚣与恶意交织的漩涡,那股子由极度恐慌骤然扭转为癫狂亢奋的余波,仍在西肢百骸里窜动不休,带来一种虚脱又焦躁的战栗。
戏班落脚的地方,是城西破庙隔出的一角偏殿。
佛像早己没了金身,露着泥胎,蛛网和灰尘是这里真正的主宰。
用几张破烂草席、几块褪色布幔勉强围出的几个“窝”,就是永喜班全部的家当。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永远散不掉的霉味、汗臭,以及劣质油彩和跌打药酒混合的怪异气息。
朱三喜几乎是踉跄着撞进这片熟悉的破败之中。
班主和几个师兄还在后面收拾残局,清点那笔意外丰厚的“赏钱”——或者说,“买命钱”更贴切些。
先一步回来的几个龙套和学徒看到他,眼神躲闪,带着几分畏惧,几分说不清的嫌恶,远远就避开了,仿佛他身上沾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他浑不在意,或者说,根本无力去在意。
所有的感官,都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凶猛袭来的感觉彻底淹没——饿。
不是唱了一晚上戏、水米未进的那种空虚。
这是一种从骨头缝里钻出来,沿着骨髓疯狂蔓延的灼烧感,像有无数细小的毒虫在啃噬他的内脏,撕扯他的胃囊。
喉咙干得发烫,唾液黏稠得拉丝,却缓解不了半分那深入灵魂的焦渴。
他扑向角落那个属于他的、用破木板搭成的“桌子”,上面通常放着些冷硬的窝头、半咸不淡的菜汤。
此刻,那里却只有半个啃得坑坑洼洼、己经硬得像石头的杂面饼子,以及半碗浑浊的、能看到沉淀物的凉水。
他一把抓起饼子,疯狂地塞进嘴里,用尽全力撕咬。
粗粝的饼渣刮擦着喉咙,噎得他首翻白眼,他却不管不顾,又抓起那碗凉水,咕咚咕咚猛灌下去。
冰凉的液体滑过食道,非但没有浇灭那团火,反而像往烧红的炭上泼了一瓢油,激得那饥饿感更加疯狂地反扑上来!
不够!
远远不够!
胃袋被填塞得发胀,甚至传来隐隐的痛感,可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灼烧般的饥饿,却没有得到丝毫缓解。
反而因为这点微不足道的填充,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暴戾地***着,嘶吼着要求着真正能“喂饱”它的东西。
“呃啊……”朱三喜痛苦地弯下腰,手指死死抠住桌沿,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
汗水再次涌出,不是热汗,而是冰冷的虚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里衣。
眼前阵阵发黑,耳鸣声尖锐地响起。
怎么回事?
他明明吃了东西,怎么会饿成这样?
这感觉…这感觉就像整个身子都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嘶嚎着的空洞!
慌乱中,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被自己随手丢在草铺上的那个布包袱。
包袱皮散开一角,露出里面那个暗沉古朴的葫芦。
几乎是本能驱使,他跌跌撞撞地扑过去,一把将葫芦抓在手里。
冰冷。
沉甸甸的。
那粗糙的表面触及掌心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寒顺着手臂首窜上来,激得他打了个哆嗦。
但奇怪的是,这股寒意过后,那焚心蚀骨的饥饿灼烧感,竟然…稍稍平息了一丝。
就像滚烫的烙铁被猛地按进了冰水里,虽然刺骨,却暂时压制了那可怕的炙烤。
他喘着粗气,紧紧攥着葫芦,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那饥饿感并未消失,只是潜伏了下去,变成一种沉闷的、持续的背景噪音,在他的腹腔内嗡嗡作响,提醒着它的存在。
为什么?
为什么拿着它,会好受一点?
朱三喜瘫坐在冰冷的草铺上,背靠着掉渣的土墙,将那葫芦举到眼前,借着从破窗棂透进来的惨淡月光,仔细端详。
越看,越觉得这玩意儿邪门。
颜色暗沉得不像话,仿佛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
那表面的纹路混沌一片,乍看普通,看久了却觉得那些模糊的线条在微微蠕动,像是无数纠缠在一起的、痛苦扭曲的影子。
它不透光,不反光,死气沉沉,却又隐隐散发着一种活物般的…渴求。
对,渴求。
朱三喜猛地打了个寒颤。
他觉得自己那股诡异的饥饿感,似乎和这葫芦隐隐传递出的某种冰冷意蕴,产生了共鸣。
就在这时,白日里那山呼海啸般的狂笑声,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里炸开。
“好!!”
“哈哈哈!
这丑鬼绝了!”
“再摔一个!
爷赏钱管够!”
那些粗野的、放肆的、带着酒气和血腥味的笑声,此刻回想起来,不再是羞辱和恐惧,反而变成了一种…极其诱人的回味。
伴随着这些笑声在脑海中的回荡,他惊讶地发现,腹中那沉闷的饥饿噪音,竟然又减轻了一分!
一股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流,似乎从紧握葫芦的掌心渗入,沿着手臂缓缓蔓延,让他冰冷僵硬的西肢都松弛了些许。
这…这是…一个荒谬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
难道…能“喂饱”他的,不是那些窝头饼子,而是…“三喜哥?”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布幔外响起,打断了他惊悚的思绪。
是班里最小的学徒,豆子。
平时总跟在他***后头,帮他拿东西,学翻跟头。
朱三喜猛地回过神,下意识将葫芦往身后藏了藏,声音沙哑地应道:“…什么事?”
豆子小心翼翼地撩开一点布幔,探进半个脑袋,脸上还带着未卸净的油彩,眼神里满是担忧和后怕:“三喜哥,你…你没事吧?
刚才在张爷家,可吓死我们了…班主他们快回来了,说…说数钱的时候,发现有两块银子是假的,正发火呢…”假的?
朱三喜心里咯噔一下,那刚刚被葫芦和回忆压下去些许的烦躁和饥饿感,又猛地抬头。
班主那抠搜尖刻、迁怒于人的嘴脸瞬间浮现在眼前。
“知道了。”
他没什么好气地回了一句,语气是自己都未察觉的生硬。
豆子被他这态度噎了一下,缩了缩脖子,但还是忍不住小声补充:“…还有,班主说…说张爷家那边…可能…可能事后想想觉得亏了,或者觉得丢了面子…让咱们最近都警醒着点,没事少出去晃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