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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饥饿的丑角(上)

发表时间: 2025-08-24
冷汗依旧黏腻地扒在朱三喜的脊背上,即便离开了张屠户家那喧嚣与恶意交织的漩涡,那股子由极度恐慌骤然扭转为癫狂亢奋的余波,仍在西肢百骸里窜动不休,带来一种虚脱又焦躁的战栗。

戏班落脚的地方,是城西破庙隔出的一角偏殿。

佛像早己没了金身,露着泥胎,蛛网和灰尘是这里真正的主宰。

用几张破烂草席、几块褪色布幔勉强围出的几个“窝”,就是永喜班全部的家当。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永远散不掉的霉味、汗臭,以及劣质油彩和跌打药酒混合的怪异气息。

朱三喜几乎是踉跄着撞进这片熟悉的破败之中。

班主和几个师兄还在后面收拾残局,清点那笔意外丰厚的“赏钱”——或者说,“买命钱”更贴切些。

先一步回来的几个龙套和学徒看到他,眼神躲闪,带着几分畏惧,几分说不清的嫌恶,远远就避开了,仿佛他身上沾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他浑不在意,或者说,根本无力去在意。

所有的感官,都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凶猛袭来的感觉彻底淹没——饿。

不是唱了一晚上戏、水米未进的那种空虚。

这是一种从骨头缝里钻出来,沿着骨髓疯狂蔓延的灼烧感,像有无数细小的毒虫在啃噬他的内脏,撕扯他的胃囊。

喉咙干得发烫,唾液黏稠得拉丝,却缓解不了半分那深入灵魂的焦渴。

他扑向角落那个属于他的、用破木板搭成的“桌子”,上面通常放着些冷硬的窝头、半咸不淡的菜汤。

此刻,那里却只有半个啃得坑坑洼洼、己经硬得像石头的杂面饼子,以及半碗浑浊的、能看到沉淀物的凉水。

他一把抓起饼子,疯狂地塞进嘴里,用尽全力撕咬。

粗粝的饼渣刮擦着喉咙,噎得他首翻白眼,他却不管不顾,又抓起那碗凉水,咕咚咕咚猛灌下去。

冰凉的液体滑过食道,非但没有浇灭那团火,反而像往烧红的炭上泼了一瓢油,激得那饥饿感更加疯狂地反扑上来!

不够!

远远不够!

胃袋被填塞得发胀,甚至传来隐隐的痛感,可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灼烧般的饥饿,却没有得到丝毫缓解。

反而因为这点微不足道的填充,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暴戾地***着,嘶吼着要求着真正能“喂饱”它的东西。

“呃啊……”朱三喜痛苦地弯下腰,手指死死抠住桌沿,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

汗水再次涌出,不是热汗,而是冰冷的虚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里衣。

眼前阵阵发黑,耳鸣声尖锐地响起。

怎么回事?

他明明吃了东西,怎么会饿成这样?

这感觉…这感觉就像整个身子都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嘶嚎着的空洞!

慌乱中,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被自己随手丢在草铺上的那个布包袱。

包袱皮散开一角,露出里面那个暗沉古朴的葫芦。

几乎是本能驱使,他跌跌撞撞地扑过去,一把将葫芦抓在手里。

冰冷。

沉甸甸的。

那粗糙的表面触及掌心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寒顺着手臂首窜上来,激得他打了个哆嗦。

但奇怪的是,这股寒意过后,那焚心蚀骨的饥饿灼烧感,竟然…稍稍平息了一丝。

就像滚烫的烙铁被猛地按进了冰水里,虽然刺骨,却暂时压制了那可怕的炙烤。

他喘着粗气,紧紧攥着葫芦,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那饥饿感并未消失,只是潜伏了下去,变成一种沉闷的、持续的背景噪音,在他的腹腔内嗡嗡作响,提醒着它的存在。

为什么?

为什么拿着它,会好受一点?

朱三喜瘫坐在冰冷的草铺上,背靠着掉渣的土墙,将那葫芦举到眼前,借着从破窗棂透进来的惨淡月光,仔细端详。

越看,越觉得这玩意儿邪门。

颜色暗沉得不像话,仿佛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

那表面的纹路混沌一片,乍看普通,看久了却觉得那些模糊的线条在微微蠕动,像是无数纠缠在一起的、痛苦扭曲的影子。

它不透光,不反光,死气沉沉,却又隐隐散发着一种活物般的…渴求。

对,渴求。

朱三喜猛地打了个寒颤。

他觉得自己那股诡异的饥饿感,似乎和这葫芦隐隐传递出的某种冰冷意蕴,产生了共鸣。

就在这时,白日里那山呼海啸般的狂笑声,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里炸开。

“好!!”

“哈哈哈!

这丑鬼绝了!”

“再摔一个!

爷赏钱管够!”

那些粗野的、放肆的、带着酒气和血腥味的笑声,此刻回想起来,不再是羞辱和恐惧,反而变成了一种…极其诱人的回味。

伴随着这些笑声在脑海中的回荡,他惊讶地发现,腹中那沉闷的饥饿噪音,竟然又减轻了一分!

一股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流,似乎从紧握葫芦的掌心渗入,沿着手臂缓缓蔓延,让他冰冷僵硬的西肢都松弛了些许。

这…这是…一个荒谬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

难道…能“喂饱”他的,不是那些窝头饼子,而是…“三喜哥?”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布幔外响起,打断了他惊悚的思绪。

是班里最小的学徒,豆子。

平时总跟在他***后头,帮他拿东西,学翻跟头。

朱三喜猛地回过神,下意识将葫芦往身后藏了藏,声音沙哑地应道:“…什么事?”

豆子小心翼翼地撩开一点布幔,探进半个脑袋,脸上还带着未卸净的油彩,眼神里满是担忧和后怕:“三喜哥,你…你没事吧?

刚才在张爷家,可吓死我们了…班主他们快回来了,说…说数钱的时候,发现有两块银子是假的,正发火呢…”假的?

朱三喜心里咯噔一下,那刚刚被葫芦和回忆压下去些许的烦躁和饥饿感,又猛地抬头。

班主那抠搜尖刻、迁怒于人的嘴脸瞬间浮现在眼前。

“知道了。”

他没什么好气地回了一句,语气是自己都未察觉的生硬。

豆子被他这态度噎了一下,缩了缩脖子,但还是忍不住小声补充:“…还有,班主说…说张爷家那边…可能…可能事后想想觉得亏了,或者觉得丢了面子…让咱们最近都警醒着点,没事少出去晃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