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山的雾,是从万古冰川里淌出来的。
它携着昆仑余脉的寒,裹着南海蒸腾的润,漫过千峰万壑,将整座仙山笼成一片缥缈的水墨。
崖壁上的青苔浸着湿意,千年古松的虬枝坠着雾凇,连林间的溪流都似被冻住了声响,只在雾深处偶尔泄出一两声细碎的叮咚,像仙人遗落的玉佩在轻叩。
竹屋藏在雾最浓的深处,屋前的石阶被岁月磨得温润,阶边生着几丛细叶兰,花瓣上凝着的水珠,是雾的魂魄。
苍浅坐在窗边的榻上,指尖捏着一枚冰魄玉针,针身通透,映着她眼底淡淡的青影。
她在绣一幅《山河安澜图》,绢布是南海鲛绡织就,轻如蝉翼,韧比精钢,此刻己绣出江南的烟雨、北地的荒原,唯独留白的西疆,还等着她用金线勾勒出戍边的城郭。
十三年前,她还是江南水乡里一个躲在灶台后舔舐伤口的孤女。
一场疫病席卷村落,爹娘为护她,用最后一丝力气将她推进水缸,自己却倒在了蔓延的瘟疫里。
她在水缸里躲了三天三夜,听着外面的哀嚎渐渐沉寂,最后是师父玄清真人踏雾而来,将满身污泥、奄奄一息的她带回了苍梧山。
“阿姊,药温好了。”
清润的嗓音穿透雾霭,像山涧的清泉淌过青石,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澄澈,却又藏着几分不符合年纪的沉稳。
苍浅抬眼时,门帘己被轻轻掀开,一身月白道袍的少年立在雾中,广袖轻拂,带起的风卷着细碎的雾珠,落在他清俊的眉眼间。
是苍梧。
他比她晚一年拜入师父门下,来自北地荒原的战乱残城。
据说他被师父捡到的时候,正握着一把生锈的柴刀,护着一群比他还小的孤儿,眼底的狠厉让狼群都退避三舍。
师父说,他们俩都是被苦难淬过的人,骨子里藏着对众生的悲悯,便将他们一同收为弟子,按入门先后,定了姐弟名分。
苍梧手里端着一只素白瓷碗,碗沿氤氲着热气,药香混着甘草的清甜,驱散了雾中的寒凉。
他走到榻边,将碗递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苍白的指尖上——那是昨夜赶绣绢布时,被冰魄玉针冻伤的,此刻还泛着淡淡的红。
“绣活急不得。”
他轻声说,指尖微顿,终究还是没去碰她的手,只转身从案上取了一小罐药膏,“师父留下的雪芝膏,抹上能缓些。”
苍浅接过瓷碗,仰头饮下汤药。
苦涩的药味在舌尖炸开,却被随后递来的一块桂花糕压了下去。
桂花糕是苍梧亲手做的,用的是山脚下的金桂,裹着蜜糖,甜得清透,不似凡俗的腻味。
她咬了一口,抬眸望他,他正垂眸给她拧帕子,雾珠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像缀了一层碎钻,轻轻一动,便坠落在素白的衣袖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他的侧脸线条清俊利落,眉峰微扬时带着几分疏离,可看向她时,眼底的冷意总会化开些许,添上几分人间烟火气。
师门里人人都羡她有个天资卓绝的师弟,修行不过三年,便己触及金丹境的门槛,是苍梧山百年来最惊才绝艳的弟子。
可只有苍浅知道,那些看似轻松的成就背后,是他夜里不眠不休的打坐,是他为了练一道护身术,硬生生将掌心磨出一层厚茧。
“师父去西疆多久了?”
苍浅忽然开口,声音被雾揉得软软的。
“整三个月了。”
苍梧将拧干的热帕子递到她手里,让她敷在指尖,“昨日收到飞鸽传书,说西疆疫病己蔓延至三州,寻常丹药无用,需寻一味长在极寒之地的‘忘忧草’,方能配出解药。”
苍浅握着热帕子的手微微一紧。
她想起师父临走前的模样,白发苍苍的老者拍着她的肩,又望着苍梧,眼底满是期许:“浅浅,阿梧,修行者之道,非为长生,非为独善,而是为了心中大爱。
这世间多苦,众生如蝼蚁,你们皆是从苦难中走来,当知生之可贵。
日后若有机会,需以己之力,护一方安宁。”
那时她似懂非懂,只觉得师父的话太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可此刻望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雾,她忽然想起了江南村落里,爹娘临终前望着她的眼神,想起了那些躺在地上、气息奄奄的乡邻,想起了她被师父带走时,漫天飘洒的纸钱和空荡荡的街巷。
“阿梧,”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说,我们修的道,真的能护住那些受苦的人吗?”
苍梧没有立刻回答。
他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了另一扇窗。
雾更浓了,漫进屋里,将两人裹在一片朦胧之中。
他望着远处隐在雾中的山峦,目光悠远,像能穿透这层层雾霭,看到山下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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