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摇红，芙蓉帐暖。
大人，您问奴家最得意的本事？
不是这首惊鸿舞，也不是这副绕梁喉。
她纤长的指尖掠过恩客的衣襟，拈起一颗冰镇葡萄，眼波慵懒中藏着一丝锐色。
是剥开那层最坚硬的壳，尝里面最烫的血。
就比如…奴家给您说个趣儿儿？
她俯身，气息如兰，呵在恩客耳畔。
那日慈恩寺的桃花开得正好，奴家奉妈妈之命，去“请”那位新来的佛子。
都说他佛法高深，不染尘埃，一双慧眼能照见众生魂魄。
可奴家偏不信，这世上真有斩断七情六欲的人。
我赤足点在金锡杖头，纱裙拂过他殷红耳尖。
金锡杖冷得很，可他看我的眼神，更冷。”
小和尚，你的禅杖转得真好看，像朵莲花。
“我笑得没骨头，声音里浸了蜜，也淬了毒。
那禅杖是降魔的法器，轻轻一震，便能叫我这等“邪祟”魂飞魄散。
我等着他动手，等着那雷霆万钧的一击。
可他呢？
恩客您猜怎么着？
这圣洁的佛子本该诛我于杖下，却反手攥住我脚踝。
他的掌心烫得惊人，像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与他那张冰雪雕成的脸全然不符。”
施主，“他声音发哑，目光死死钉在我沾了尘土的足尖，”别踩脏了。
“她说到这里，痴痴地笑起来，指尖绕着发梢，眼神却飘远了，仿佛穿透了这靡丽的闺阁。
——————朔风卷过黑石嶙峋的断崖，发出厉鬼呜咽般的尖啸。
天色是沉沉的铅灰，压得人喘不过气。
崖底蒸腾着终年不散的黑色瘴气，偶尔凝聚成扭曲的鬼爪形状，向上空徒劳地攫取。
这里是无回崖，生灵禁绝，连飞鸟都要绕道。
一抹与这死寂格格不入的艳色，正立在崖边最险的一处孤石上。
是苏烬。
她赤着一双雪白的足，踝骨纤细玲珑，缀着一圈细小的、暗红色的妖异符文，像某种古老的诅咒，又像精心描绘的装饰。
足下是万丈深渊，翻涌的魔气几乎要舔舐到她的脚心。
狂风扯着她绯红的纱裙，那料子薄如蝉翼，在晦暗天光下流淌着水波般的光泽，紧紧裹缠着她玲珑有致的身段。
裙摆飞扬间，一段凝脂般的细腰若隐若现，腰侧似乎也蜿蜒着同样暗红的纹路。
她浑不在意，只微微歪着头，望着崖对面，隔着不过十丈的距离，是另一片截然不同的天地。
金光隐隐，梵唱若有若无，与这边的死寂阴森划开一道无形的界限。
一座小小的、仅容一人盘坐的孤峰，如同净土伸向地狱的一根手指。
峰顶，端坐着一个僧人。
玄渊。
他闭着眼，面容平静无波，仿佛崖下的魔啸、对面的妖影，乃至这天地间的污浊，都不过是镜花水月，扰不动他心中菩提。
他身着月白色的僧袍，纤尘不染，领口袖缘绣着细密的金色梵文，在昏暗的光线下流淌着温润宁静的光泽。
手中横着一柄九环金锡杖，杖身雕刻着繁复的莲花与经文，每一片花瓣都栩栩如生，底下缀着的金环纹丝不动，静默如同他整个人。
圣洁，庄重，不容亵渎。
苏烬看着他，嫣红的唇瓣缓缓勾起一个极深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侵略与玩味。
“喂，小和尚。”
她的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风声魔啸，清清冷泠，又带着钩子似的媚，首首递向对面，“看了这么久，不累么?”玄悯眼睫未动，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入定己深，无知无觉。
苏烬也不恼，笑意反而更深了些。
她伸出舌尖，慢条斯理地舔过有些干涩的下唇，留下一点莹润的水光。
那动作带着纯粹的、原始的诱惑。
“你这禅杖，”她目光落在他手中那柄象征着威严与力量的金锡杖上，语气轻佻，“转起来一定很好看，像朵金色的莲花。”
话音未落，她足尖在孤石上轻轻一点，绯红的身影如同一片被风卷起的扶桑花瓣，轻盈地、决绝地，掠过了那十丈充斥着混乱能量的深渊裂隙!魔气在她身后翻涌咆哮，试图将她拽回，却只撕扯下几缕残留的香风。
月白僧袍的衣角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气浪拂动，微微扬起。
玄渊一首紧闭的眼，终于睁开了。
那是一双极其干净的眸子，瞳仁是纯粹的墨黑，映不出天光，映不出魔影，甚至映不出近在咫尺的红色身影，只余一片空茫的、悲悯的平静。
看向苏烬时，如同在看崖下的一块黑石，天上的一缕流云。
无悲无喜，无惊无怒。
苏烬己落在了他所在的孤峰之上。
这峰顶实在太小，她几乎是紧挨着他落下。
赤足踩在冰冷坚硬的岩石上，与他盘坐的膝头不过咫尺。
一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冷香，混着崖底带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瞬间侵占了这方寸之间的清净空气。
她俯身，绯红的纱裙下摆如同盛放。
他的视线，落在了她赤着的、踩在尘石上的双足。
那足形极美，白皙得晃眼，踝骨的暗红符文更添妖异，此刻却沾了些许崖边带来的湿泥与草屑。
他握着金锡杖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分。
指节透出些许青白的颜色。
苏烬顺着他的目光垂下眼帘，轻笑出声，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餍足的慵懒:“怎么?小和尚是觉得……我这脚，玷污了你这佛门清净地?”她非但不退，反而将沾着尘泥的右足，向前稍稍挪了半寸，几乎要触到他月白色的僧袍。
玄渊没有回答。
他周身的气息依旧沉静，只是那空茫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如同投入古井的微尘，漾开了一圈几乎不存在的涟漪。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她。
云迟迎着他的目光，笑容越发娇艳夺目。
她忽然伸出纤长的手指，快如闪电，却不是袭向他周身要害，而是径首点向那柄横在他膝上的金锡杖!指尖萦绕着淡淡的红色光晕，那是与她足踝符文同源的力量，妖异而不祥。
“让我看看，”她声音压低，带着蛊惑，“这莲花，是怎么转的?”就在她那萦绕着不祥红光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神圣金锡的前一刹，玄渊动了。
他并未格挡，也未后退。
握着杖尾的手腕极其轻微地一旋。
“嗡--”一声清越悠扬的金属鸣音响起。
那柄沉重的九环金锡杖，竟在他掌中轻巧地旋转起来!金色的杖身瞬间化作一团朦胧的光轮，其上的莲花纹路活了过来，层层绽放，经文流转，梵光隐隐。
底下缀着的九枚金环随之而动，碰撞间发出连绵不绝的清脆声响，不再是单一的鸣音，而是一曲简短却庄严的梵唱。
金光流转，将他平静的面容映照得宝相庄严。
苏烬点出的手指，堪堪停在那一圈金色光轮之外，再难寸进。
那神圣的梵光对她指尖的红芒有着天然的排斥，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她怔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随即被更浓的兴味取代。
她看着他转动禅杖的手，指节分明，稳定而有力。
看着他那张近在咫尺的、无欲无求的脸。
忽然，她笑了起来，不再是之前的慵懒媚惑，而是带着一种发现新奇玩具般的、纯粹的笑意。
“呀，原来..…”她收回手，歪着头，目光在他脸上和旋转的禅杖之间流转，语气天真又残忍，“……真的会转啊。”
玄渊没有理会她的话语。
金锡杖仍在旋转，梵音阵阵，将他与她隔绝在两个世界。
苏烬却不罢休。
她目光流转，最终定格在他因转动禅杖而微微露出的、紧握着杖身的手指上。
她看着那用力到泛白的指节，看着那稳定到没有丝毫颤抖的手腕。
然后，她做了一個更大胆的动作。
她抬起右足，那只沾着淤泥、踝骨銘刻妖異符文的赤足，輕輕地、帶著某種試探與挑釁，點在了那仍在高速旋轉的金錫杖頂端——那最接近他手的位置，通常是放置佛像或寶珠的、最神圣的頂端。
足底傳來金屬的冰冷堅硬，以及因高速旋轉帶來的細微震顫。
旋轉，戛然而止。
所有的梵唱、金光，在這一瞬間凝固。
時間仿佛也停滯了。
玄悯握着禪杖的手，僵在半空。
他終於抬起眼，徹底地、毫無阻隔地，看向近在咫尺的妖女。
雲遲甚至能在他極黑的瞳仁裹，清晰地看到自己帶著得逞笑意的倒影。
他看著她，看著她踩在無上法杖頂端的赤足，那沾著塵泥的、褻瀆神聖的足。
他空茫平靜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她的模樣。
那墨色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極輕微地，碎裂了一絲縫隙。
風在這一刻靜止。
斷崖之下，萬魔噤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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