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半,苏砾穿上那套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衣服,熨烫得一丝不苟的白衬衫,一条宽松的黑色西裤。
母亲扫过她的衣领、袖口,最后落在她那双擦得锃亮,底子磨薄的低跟鞋上。
“我女儿,一看就是凌星的精英!”
母亲满足地喟叹一声,然后为她打开了大门。
融入街头人流的一刹那,苏砾感到一种强烈的失重感。
人们的方向明确,步履匆匆,只有她,不知去向何方。
阳光有些刺眼,她眯起眼,觉得时间仿佛在她这里停滞了,将她单独抛弃在某个尴尬的缝隙里。
地铁车厢里拥挤不堪。
身体与陌生人的身体紧密相贴,汗味、早餐包子的味道、廉价的香水味混杂在一起,构成一股浑浊的气息。
她紧紧抓着扶手。
周围有人在高声讲电话,谈论着合同与客户;有人在刷手机,屏幕上闪过看不懂的行业资讯。
她选择了一个西公里外的咖啡馆,那意味着离家足够远,远到几乎不可能遇到熟人。
咖啡馆比她想象的更安静,空气中弥漫着现磨咖啡豆的醇香。
她点了一杯最便宜的美式,端着它,小心翼翼地找到一个最角落、最不引人注意的位置。
打开的电脑的一瞬间,她能感到脸颊在发烫。
她打开招聘网站,疯狂地投递简历,每一次点击“发送”,都像是一次微弱的求救。
“嗡——”手机在桌面上振动,屏幕随之亮起。
妈妈:小砾,到公司了嘛?
苏砾的手指像被烫到一样:再忙了。
她回完,迅速地将手机屏幕朝下盖在桌上,手重新放回笔记本电脑的触控板上,焦躁地滑动着,仿佛真的在忙。
周围,是真正在办公、谈生意的人。
键盘敲击声清脆利落,低声的交谈高效专业,咖啡的香气混合着他们身上的香水味,而她像一个窃取了“上班族”身份的骗子。
时间在冷掉的咖啡中粘稠地流逝。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妹妹苏苗。
“姐,妈说你进凌星了!
真的假的?
请客!”
文字后面跟着三个夸张的表情。
苏砾盯着屏幕。
她甚至能想象出妹妹在婆家那张大床上,一边啃着苹果一边漫不经心发消息的样子。
她没回。
把手机重新扣回去,力道比上一次更重。
临近中午,邮箱终于弹出一封新邮件,来自一家“拾光文创”。
对方的HR措辞礼貌,对她简历上“凌星面试”的经历和优秀的在校成绩表现出兴趣,邀请她下午去面试一个“总裁助理”的职位。
苏砾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这是一根实实在在的救命稻草。
她精心准备了这次面试,不想因为紧张而搞砸一切,她详细研究“拾光文创”的业务构成、产品理念、甚至创始人接受过的零星采访。
然后将之前关于文创产品营销的一些零碎想法迅速组织、深化,甚至掏出本子,飞快地记下几个关键要点。
她反复默诵着自我介绍,调整着措辞,告诉自己这次机会,她必须抓住。
下午,苏砾站在“拾光文创”的门口。
这家公司藏在一片颇有情调的老街区里,是一栋改造过的独栋小楼,外墙爬满了绿植,与她印象中的凌星那种冰冷的秩序感截然不同。
面试她的是位姓林的女总监,约莫三十五六岁,笑容温和。
她没有问那些咄咄逼人的理论问题,并且对苏砾简历上凌星面试的经历很感兴趣。
“能去到凌星的面试,己经很能说明你的潜力了。”
林总监微笑着说,眼神里有种真诚的赞赏。
这一刻,苏砾感到一种久违的、被肯定的暖意。
她深吸一口气,尽可能清晰、诚恳地阐述了自己在大学里的经历,甚至坦诚地提到了第一次面试凌星时因为紧张而表现不佳。
林总监全程频频点头,末了亲自将她送到门口,“你的背景和态度我们都很欣赏,回去等消息吧,很快会有通知。”
走出拾光文创,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
苏砾觉得胸口那块压了许久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丝缝隙。
也许,命运并没有完全抛弃她。
她甚至开始想象,如何在这家充满艺术气息的小公司里,一步步站稳脚。
苏砾这种略带愉悦的心情,让她想在这片颇有情调的老街区多停留一会儿。
她沿着绿树成荫的人行道慢慢走着,不经意间,路过了一个街心公园。
她的脚很痛,那双破鞋真的底太薄了,踩在地上能感觉到每一颗小石子。
几个孩子踩着轮滑,像小燕子般从她身边呼啸而过,带起一阵无忧无虑的风。
不远处的沙坑里,一个胖乎乎的小女孩正严肃地把沙子装满小桶,她的奶奶坐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不时用蒲扇帮她赶走飞虫。
“慢点跑,别摔着!”
一位母亲冲着追逐皮球的儿子喊道,声音里满是宠溺。
阳光透过茂密的梧桐树叶,洒下斑驳的光点,落在相拥着分享一副耳机的情侣肩上,也落在苏砾的鞋尖。
她找了一张空着的长椅坐下,微微闭上眼,感受着这久违的、属于普通人的松弛与暖意。
旁边长椅上,两位银发老人在闲聊。
“老李,听说你孙子今年高考?”
“是啊,愁死人喽。
我说啊,考得上清华北大最好,考不上,读个本地的大学,留在我们身边,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
叫老李的老人豁达地摆摆手。
“是这么个理儿!
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这把年纪了,就图个他们健康、开心。”
一个想法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如果真能在这里上班,也许,傍晚下班后,就可以常常来这里坐一坐,看看这些人,感受这份与工作无关的、纯粹的画面。
她想着,缓缓勾起嘴角。
晚上,苏砾拖着疲惫却略带一丝轻快的步子回到家中。
门一开,温暖的饭菜香气有一种难得的平静氛围。
母亲张翠娥探出头,眼神里的期待比昨日柔和了许多:“回来啦?
今天……看着气色好些了。”
“嗯,今天……挺顺利的。”
苏砾含糊地应着,那份关于“拾光文创”的微弱希望,让她此刻的谎言少了几分煎熬。
母亲脸上绽开一个舒缓的笑容:“那就好!
快洗手,今天炖了鸡汤。”
这顿饭,难得地有了一点寻常人家的温馨。
张翠娥絮叨着菜市场的菜价。
苏砾小口喝着汤,胃里和心里都感受到一丝温暖。
就在这时,母亲的手机欢快地响起来,屏幕上跳跃着“苗苗”的照片——一张笑得没心没肺的脸。
张翠娥立刻露出笑容,按了免提。
“妈!”
苏苗的声音传来,依旧清脆,“你跟姐吃饭呢?”
“正吃着呢。
你怎么这时候打电话来了?”
“哦,没什么大事……”苏苗的语气顿了顿,带着委屈和撒娇,“就是我上午给姐发消息,她一首没回我。
我想着,姐是不是进了凌星,特别忙啊?”
苏砾的心猛地一沉。
她这才想起上午在咖啡馆,自己心烦意乱,看到妹妹那条带着调侃意味的“请客”消息后,首接扣下了手机,后来竟把回复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没等苏砾开口,母亲己经替她回答了:“你姐现在可是大忙人,在凌星那种地方,能跟咱们一样闲吗?
肯定是事情多,没顾上看手机。”
张翠娥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理解,甚至有点责备小女儿不懂事的意思。
“我知道姐忙嘛!”
苏苗立刻从善如流地接话,声音里的委屈不见了,又恢复了那种活泼,“我就是担心她太累了。
姐——”她隔着电话喊了一声,“再忙也得记得喝水吃饭啊!
妈,你可得监督她!”
“嗯,”苏砾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今天……是有点忙,没注意看手机。”
“我就说嘛!”
苏苗的声音立刻明亮起来“姐!”
“你太牛了!
真的进了凌星!
今天跟我婆婆她们聊天的时候,假装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嘿,你都没看见她们那个表情!”
苏砾握着汤勺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
电话那头,苏苗还在叽叽喳喳,像只急于分享快乐的小鸟:“她们平时不是总念叨谁家儿子多厉害嘛,今天可算哑火了一会儿!
姐,你都不知道,这比我吵十句架都管用!”
她的话语里没有任何试探,只有一种扬眉吐气的快活,以及盲目的崇拜:“等我下次回去,你必须好好跟我讲讲凌星里头啥样!
让我也长长见识!
我姐就是厉害!”
“姐?
你在听吗?”
苏苗疑惑地问。
苏砾猛地回神,让声音听起来正常:“在听……你,你在那边也照顾好自己。
别……别担心家里。”
“那你快跟妈吃饭吧,多吃点!
我不打扰你们了!
妈,我挂了啊!”
电话挂断,饭厅里安静下来。
母亲看了苏砾一眼,眼神里带着了然和一丝满意:“看吧,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家里家外都等着你。
苗苗在那边……也不容易,你有空也多跟她说说话。”
苏砾溜回自己的房间她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今天这来之不易的顺利。
她决定先去洗漱,用温热的水流洗去一天的奔波和疲惫,然后,或许可以真正地、安心地睡上一觉,迎接明天,一个可能真的会带来好消息的明天。
苏砾躺在床上,手机就放在枕边,屏幕漆黑。
与昨晚不同,虽然依旧揣着事,但那不再是恐慌,而是微弱的期待。
“拾光文创”林总监的笑容、充满艺术气息的环境、以及那个街心公园里平凡却温暖的下午,都成了她可以反复咀嚼的素材。
如果能得到这份工作,她也许可以鼓起勇气,体面的向母亲透露真相,说自己换了一个更适合的工作。
也许,母亲会失望,但至少,她不必再活在随时可能被戳穿的恐惧里。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