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刚放晴,沈青芜就换了身干净的浅灰色学生装,抱着装有介绍信的牛皮纸袋,往河南中路的申报馆走。
雨后的上海空气格外清新,路边的法国梧桐叶上还挂着水珠,早起的小贩推着小车叫卖,豆浆油条的香气飘满街头,倒让人暂时忘了昨晚的惊险。
申报馆是一栋三层的红砖小楼,门口挂着一块黑漆木牌,上面“申报馆”三个大字是烫金的,在晨光里闪着光。
沈青芜推开门,里面的喧闹声立刻涌了出来——记者们抱着相机、夹着稿件,在走廊里匆匆穿行,打字机“噼里啪啦”的声音此起彼伏,还有人站在办公桌前争论着什么,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和油墨的味道,充满了生机。
“请问,周明轩先生在吗?”
沈青芜拦住一个穿西装的年轻记者,轻声问道。
“周副总编啊,在三楼办公室,你顺着楼梯上去,左拐第三间就是。”
年轻记者指了指楼梯,又好奇地打量了她一眼,“你是来应聘的?”
“是,我叫沈青芜,从法国回来的。”
她笑着点头,心里的紧张少了几分。
刚上三楼,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周副总编,昨天的稿子改好了,您过目。”
那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磁性,沈青芜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这不是昨晚在码头救她的陆承泽吗?
她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穿浅灰色西装的男人站在办公室门口,头发梳得整齐,用发油固定住,露出饱满的额头。
他手里拿着一叠稿件,指尖夹着一支钢笔,侧脸的线条依旧冷硬,却比昨晚多了几分斯文儒雅。
最让她惊讶的是,他小臂上的伤口己经被白色的纱布包扎好,外面套着衬衫,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受伤的痕迹。
男人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转头看了过来。
西目相对的瞬间,陆承泽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恢复平静,只是朝她淡淡地点了点头,仿佛昨晚那场生死与共的相遇,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巧合。
“青芜?
你怎么来了?”
办公室的门打开,周明轩从里面走出来,看到沈青芜,脸上立刻露出笑容。
他约莫五十岁,头发己经有些花白,戴着一副圆框眼镜,看起来温和又慈祥。
“周叔叔,我来报到。”
沈青芜连忙递上介绍信,“谢谢您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周明轩接过介绍信,看都没看就塞进口袋,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你父亲是我最好的朋友,他的女儿,我怎么能不帮?
走,我带你认识认识同事。”
他拉着沈青芜走到陆承泽面前,介绍道:“承泽,这是沈青芜,刚从法国留学回来,法语说得特别好,以后负责国际版,多报道些国外反法西斯的新闻,给咱们国人鼓鼓劲。”
又转头对沈青芜说:“青芜,这是陆承泽,咱们馆的王牌记者,跑时政的,什么独家新闻都能挖出来,你以后多向他学习。”
沈青芜握着口袋里的手帕,指尖能感受到“陆”字的针脚,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陆先生,久仰。”
“沈小姐,幸会。”
陆承泽的语气很平淡,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秒,就转向周明轩,“周副总编,稿子您先看,有问题我再改。”
说完,他转身就走,浅灰色的西装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没再看她一眼。
沈青芜心里莫名有些失落,却也没再多想——或许在他眼里,自己真的只是个萍水相逢的路人。
接下来的日子,沈青芜开始熟悉国际版的工作。
她的办公桌在二楼靠窗的位置,抬头就能看见河南中路的街景。
同事们都很热情,知道她刚从法国回来,经常围着她问国外的情况,只有陆承泽,始终和她保持着距离。
他的办公桌在斜对面,每天总是第一个到馆里,最后一个离开,大部分时间都在低头写稿,偶尔出去采访,回来时身上总会带着些风尘,有时是报社门口咖啡馆的咖啡味,有时是郊外泥土的气息,还有一次,她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硝烟味,和那晚在码头闻到的一模一样。
她很快发现,陆承泽确实配得上“王牌记者”的称号。
他写的时政稿,逻辑清晰,语言犀利,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的关键。
上周他写的《日军在上海郊区秘密练兵》,不仅详细记录了日军的兵力部署,还附上了清晰的照片,刊登后在上海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报社的老记者说,为了拍这些照片,陆承泽在郊区的芦苇荡里蹲了整整三天,差点被日军巡逻队发现。
这天下午,沈青芜写完一篇关于“西班牙内战中中国志愿军”的稿子,稿子详细记录了志愿军战士在西班牙的战斗经历,字里行间都透着对反法西斯战士的敬佩。
她拿着稿子去三楼找周明轩审核,路过陆承泽的办公桌时,看见他正对着一张纸皱眉,纸上写着“上海学生反日游行”的标题,下面却只写了几行字,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没落下。
沈青芜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脚步:“陆先生,这篇稿子……是不是遇到什么问题了?”
陆承泽抬头,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稿子上,又很快收回,语气没什么起伏:“沈小姐有什么意见?”
“我觉得可以再写得激昂些,”沈青芜坦诚地说,“现在国人都被日军的侵略压得喘不过气,需要有人站出来,用文字唤醒他们的斗志,告诉他们不能再忍了。
你看这篇报道里的志愿军,他们在国外都能为反法西斯战斗,我们在自己的国家,更应该团结起来。”
她说着,把自己的稿子递了过去,眼里闪着光——那是在法国留学时,看到国内同胞受苦,却无能为力的憋屈,是此刻终于能为国家做点什么的激动。
陆承泽接过稿子,快速浏览了一遍,眉头却皱得更紧。
他放下稿子,看着沈青芜,语气里带着一丝她没读懂的复杂:“沈小姐刚从国外回来,可能不太了解国内的情况。
太激昂的稿子,会被租界的审查官毙掉,甚至会给报社带来麻烦。
上个月,天津《大公报》因为刊登反日文章,报社被查封,主编还被抓了起来。”
“可我们是记者啊!”
沈青芜的语气忍不住有些激动,“我们的职责就是记录真相,唤醒民众!
如果连我们都因为害怕麻烦而妥协,那国人还有什么希望?
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日军一步步占领我们的土地,屠杀我们的同胞吗?”
她的声音有些大,周围几个同事都看了过来。
陆承泽的脸色沉了沉,拉着她走到走廊的角落,压低声音说:“沈小姐,我理解你的热血,但理想不能当饭吃。
活着,才能做更多事。
如果你连报社的大门都进不来,就算有再多的激情,又能改变什么?”
沈青芜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心里像被泼了一盆冷水。
她看着陆承泽平静的眼神,忽然觉得眼前的男人很陌生——昨晚在码头舍命保护她的人,和现在这个处处妥协的“王牌记者”,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她没再说话,转身就走,手里的稿子被攥得发皱。
陆承泽看着她倔强的背影,手里的笔顿了顿,眼神复杂。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几个穿着学生装的年轻人,举着“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标语,笑容灿烂。
这是去年他在北平采访时拍的,可没过多久,照片上的两个学生就被军警抓了,至今杳无音信。
他不是不想写激昂的文字,只是他见过太多因为“激昂”而失去生命的人,他不想让这个刚从法国回来、眼里还闪着光的女孩,重蹈覆辙。
走廊的窗户开着,风把梧桐叶吹了进来,落在陆承泽的办公桌上。
他看着那片叶子,轻轻叹了口气——或许,他该找个机会,让她看看这乱世的真相,不是只有热血,还有更多的无奈和隐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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