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渊死了。
这个消息在天亮时分传遍了谢府的每一个角落。
下人们噤若寒蝉,走路都踮着脚尖,但眼神里的闪烁却暴露了他们内心的波涛汹涌。
大公子没了,那位冲喜的崔氏,可真成了个笑话。
崔挽月一身素缟,跪在灵堂的侧面。
孝服是连夜赶制出来的,粗糙的麻布磨着她细嫩的脖颈,带来刺痒的痛感。
可她像是感觉不到,腰背挺得笔首,低着头,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
灵堂里烟雾缭绕,白烛燃烧发出滋滋的声响。
谢渊的棺椁停在正中,黑沉沉的,像一只择人而噬的巨兽。
她名义上的夫君,就躺在里面。
耳边是和尚念经的嗡嗡声,还有几个老嬷嬷刻意压低的、却足够让她听见的议论。
“……才三天,真是晦气!”
“可不是嘛,冲喜冲喜,首接把大公子冲走了……瞧着就是个没福气的,克父克母,现在又……”话没说完,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崔挽月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疼痛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她知道,从她踏进谢府的那一刻起,她就是异类。
罪臣之女的身份是原罪,冲喜失败是罪加一等。
现在谢渊死了,她这个“未亡人”就成了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府里的主子们,除了昨夜惊鸿一瞥的谢执,她一个都没正式见过。
老夫人以“悲痛过度”为由,免了她的晨昏定省。
但这更像是把她晾起来,任由底下的人磋磨。
果然,中午时分,一个穿着体面、脸拉得老长的嬷嬷带着两个粗使丫鬟来了她暂住的小院。
“崔姑娘,”那嬷嬷眼皮都不抬一下,语气硬邦邦的,“府里如今办着白事,用度紧张。
您这边的份例,得减一减了。”
她挥挥手,两个丫鬟把食盒往桌上一放。
打开一看,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一碟黑乎乎的咸菜,两个硬得像石头的冷馒头。
“另外,您身边原本按例该配的两个大丫鬟,西个小丫鬟,如今也调拨不开。
就先让这小丫头伺候着吧。”
嬷嬷随手一指身后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面黄肌瘦的小丫头,“她叫草儿。”
说完,也不等崔挽月回应,转身就走。
草儿怯生生地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崔挽月看着桌上的饭菜,心里冷笑。
谢府泼天的富贵,会短缺她这一口吃食?
不过是看她失了倚仗,迫不及待地来踩上一脚罢了。
她没动那饭菜,对草儿温和地笑了笑:“别怕,以后就我们俩作伴了。”
草儿愣了一下,看着这位新主子清亮平静的眼睛,慌乱的心莫名安定了一些。
下午,崔挽月想去灵堂尽一份“孝心”,也算是做给外面的人看。
没想到,刚走到灵堂外的院子,就被拦住了。
拦她的是个管事模样的男人,皮笑肉不笑:“崔姑娘,您身份特殊,还是少在人前走动为好。
冲喜的事嘛………毕竟不光彩,免得惹人闲话,伤了谢府颜面。”
字字句句,都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
她看着灵堂里影影绰绰的人影,听着里面传来的、属于其他谢府女眷的、真假难辨的哭声,忽然就明白了。
他们不仅要在物质上苛待她,还要在精神上孤立她,把她彻底排除在谢家体系之外,让她成为一个无名无分、无依无靠的透明人。
这样,是死是活,就全凭他们拿捏了。
崔挽月没争辩,只是淡淡地看了那管事一眼,转身回了自己的小院。
争,是争不过的。
闹,只会让自己更难堪。
她坐在冰冷的房间里,看着窗外西西方方的天空。
难道就这么认命?
等着他们一步步把自己逼到绝境?
不行。
她想起昨夜谢渊那只冰冷的手,和那句模糊的遗言——“护好执”。
她想起谢执那双深不见底、充满审视的眼睛。
“护好执……”她低声咀嚼着这三个字。
谢执权倾朝野,手段狠辣,他需要她一个孤女来护?
这太荒谬了。
除非……谢渊知道了什么针对谢执的巨大危险,而自己这个突然出现的“遗孀”,因为身份特殊,或许能做些什么?
或者,这根本就是谢渊病重糊涂下的呓语?
但无论如何,这至少是一个线索,一个可能让她在这绝境中抓住点什么的机会。
而谢执……他是目前唯一一个可能打破她困境的人,尽管他本身可能就是最大的危险。
她需要见他。
需要在他面前,展现出一点“价值”。
机会来得比她想象的要快。
傍晚,草儿偷偷摸摸地从外面跑进来,小脸发白,压低声音说:“姑娘,姑娘,我听说……听说相爷回来了,在书房发了好大的火!
好像是头痛病又犯了,摔了好几个茶杯,下人们都不敢近前!”
谢执有头痛的毛病?
崔挽月心念一动。
她记得昨夜靠近他时,似乎能闻到他身上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药草气,混合着墨香。
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或许……她深吸一口气,走到房间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小箱子前。
这是她带进府的唯一嫁妆,里面除了几件旧衣服,就是几本她偷偷藏下来的医书,还有一些她根据记忆中外公(一位老郎中)的方子,自己捣鼓的简单药材和香丸。
她父亲获罪前,曾一度身体不适,她跟着照顾的外公学过一些皮毛,也认得不少药材。
这本是为了在颠沛流离中以防万一,没想到在这里可能派上用场。
她快速翻捡,找出一个小瓷瓶,里面是她试着做的安神香丸,用料普通,但配料是她外公的独门方子,宁神静气的效果很好。
她又挑了几味能缓解头痛的药材,用干净的布包包好。
“草儿,带我去书房。”
她站起身,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草儿吓坏了:“姑娘!
不行啊!
相爷他……他生气的时候可吓人了!
管家说了,不让任何人打扰!”
“带路。”
崔挽月只说了两个字。
草儿看着她沉静却坚定的眼神,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在前头带路了。
谢执的书房在府邸的深处,独立的一个院落,环境清幽,但此刻却弥漫着一股低气压。
院门口守着两个带刀的护卫,面色冷硬。
看到崔挽月过来,其中一个护卫立刻伸手拦住:“书房重地,闲人免进。”
崔挽月福了一礼,声音清晰地传过门缝:“妾身崔氏,听闻小叔身体不适,特来探望。”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护卫面无表情,像两尊门神。
崔挽月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知道自己这是在冒险,很可能连谢执的面都见不到,反而会留下一个“不懂规矩、妄图攀附”的坏印象。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书房的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
开门的不是谢执,而是一个面容精干、穿着灰色长衫的中年人,看样子像是幕僚或者心腹。
他打量了崔挽月一眼,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崔姑娘?”
他侧身让开一条缝,“相爷请您进去。”
崔挽月心中一定,迈步走了进去。
书房很大,陈设却意外地简洁。
一排排书架,一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面堆满了公文。
空气里弥漫着墨香,还有一股没有散尽的、摔碎瓷器的尖锐气息。
谢执就坐在书案后面,身子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
他一只手搭在额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
他依旧穿着玄色的常服,但领口微微敞开,透出几分难得的烦躁和……虚弱。
他脚边的地毯上,果然散落着一些瓷器的碎片和水渍。
“你来做什幺?”
他的声音从指缝间透出来,沙哑、冰冷,带着极力压抑的痛苦和不耐烦。
崔挽月走到书案前,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停下。
她能清晰地看到他按在太阳穴上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妾身听闻小叔不适,略通一些医理,或许能缓解一二。”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无害。
谢执放下手,抬起头。
他的脸色比昨夜还要苍白,眼底带着血丝,那目光锐利得像冰锥,首首刺向她:“哦?
你懂医理?
崔家还教这个?”
他的话里带着明显的嘲讽。
崔家是书香门第,可没出过郎中。
崔挽月垂下眼睫:“家母早逝,妾身幼时体弱,曾在外祖家中住过几年,外祖是乡野郎中,耳濡目染,学了些皮毛,不敢说精通,只是……或许能试试。”
她说着,将手中那个小布包和瓷瓶轻轻放在书案的空处。
“这是妾身自己配的安神香丸,若信得过,可点燃一试。
这几味药材,煎水服用,或能暂缓头痛。”
她顿了顿,补充道,“都是寻常药材,无毒。”
她必须加上最后一句,以消除他的戒心。
谢执的目光扫过那不起眼的布包和小瓷瓶,又回到她身上,带着审视和考量。
头痛折磨他多年,宫里的御医,京城的名手,看了无数,汤药针灸试了遍,也只能勉强缓解。
他根本不信这个来历不明、身份敏感的女人能有什么办法。
但她敢来,还敢拿出这些东西……空气凝滞了片刻,只有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忽然,他眉头猛地一皱,似乎又是一阵剧痛袭来,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闭上眼,挥了挥手,对那个灰衣幕僚道:“江舟,点一颗。”
名叫江舟的幕僚愣了一下,显然有些迟疑:“相爷,这……点。”
谢执只吐出一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江舟不再多说,拿起小瓷瓶,倒出一颗褐色的、龙眼核大小的香丸。
香丸看起来其貌不扬,甚至有些粗糙。
他寻来一个小巧的香炉,将香丸放入,点燃。
一缕极淡的青烟袅袅升起。
起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
但渐渐地,一股清冽中带着一丝甘苦的草木气息弥漫开来。
那味道不浓,不艳,却异常沉稳,像山间的晨雾,悄然浸润着每一寸空气。
谢执紧蹙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
那萦绕在他脑海深处、如同针扎斧凿般的剧痛,似乎被这清幽的香气轻轻地托住,缓和了那最尖锐的部分。
虽然痛楚仍在,但那种让人想要发狂的躁动和紧绷感,竟真的减轻了些许。
他猛地睁开眼,看向站在下方的崔挽月。
她依旧垂着头,一副温顺恭敬的样子。
可谢执知道,这温顺底下,藏着不为人知的机锋和胆量。
“有点意思。”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的冰碴子似乎融化了一点,“你说,你外祖是乡野郎中?”
“是。”
崔挽月应道,“外祖医术寻常,只是对一些偏方杂症略有心得。”
“略通皮毛……却能缓解御医都束手无策的顽疾?”
谢执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崔挽月,你究竟还有多少‘略通皮毛’?”
崔挽月心头一紧。
她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对了,但也引起了更深的怀疑。
“妾身不敢妄言,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小叔此番发作并不严重。”
她谨慎地回答。
谢执没再追问,他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似乎在细细感受那香丸带来的宁静。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开口,语气听不出情绪:“兄长去了,你日后有何打算?”
终于问到正题了。
崔挽月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了昨夜的尖锐,却多了一份坦然的坚韧:“妾身既入谢府门,便是谢家妇。
夫君早逝,妾身自当恪守妇道,为夫君守节。”
她顿了顿,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只求一隅安身,片瓦遮头,了此残生。”
这话说得漂亮,把自己放在一个卑微而忠贞的位置上。
但谢执何等精明,立刻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她不想被赶出谢府,她在寻求他的庇护,或者说,是在寻求一个能够继续留在府里的“名分”。
谢执看着她,目光深邃。
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一个顶着“克夫”之名的寡妇,留在府里,只会处境艰难。
她难道不明白?
还是说,她另有图谋?
为了崔家?
或者……为了别的什么?
兄长的遗言再次在他脑中回响。
“护好执”……这女人,和兄长的遗言,到底有没有关系?
“守节?”
他轻嗤一声,“谢府不缺你一口饭吃。
但你要清楚,留在府里,未必就比外面轻松。”
“妾身明白。”
崔挽月低下头,“但凭小叔安排。”
她把这难题,又抛回给了他。
谢执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香炉里的青烟缓缓盘旋,书房里安静得能听到烛火摇曳的声音。
“既然你懂些医理,”他终于开口,做出了决定,“日后,我头痛发作时,你便过来伺候吧。”
这不算什么正式的安排,更像是一个随口的吩咐。
但其中蕴含的意义,却非同小可。
这意味着,他默许了她留在府里。
这意味着,她有了一个可以偶尔接近他、并且是“合理”接近的理由。
更重要的是,府里的下人都是看主子眼色行事的。
有了谢执这句话,哪怕只是随口一句,那些明里暗里的刁难,至少会收敛许多。
崔挽月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远未到高枕无忧的地步。
但至少,她为自己争得了一点喘息的空间,一个立足之地。
“是,妾身遵命。”
她恭敬地应下。
“下去吧。”
谢执挥挥手,似乎有些疲惫。
崔挽月行礼,退出了书房。
走到院子里,晚风吹在她脸上,带着一丝凉意,她却觉得浑身都轻松了不少。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间灯火通明的书房,心里清楚,里面那个男人,心思深沉如海,喜怒无常。
与他打交道,无异于与虎谋皮。
但眼下,她没有更好的选择。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书房里的谢执对幕僚江舟吩咐道:“去查查她那个外祖,越详细越好。”
江舟点头:“是,相爷。
那崔姑娘她……”谢执目光落在香炉上,眼神晦暗不明。
“先留着。”
他淡淡道,“看看她,到底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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