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破庙，辰夙并未立刻南下前往青城山。
体内的状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
昨夜强行压制下去的戾气，因刘府杀戮的刺激、孩童眼神的冲击以及陆云病那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如同被彻底激怒的火山，在他经脉中疯狂奔涌、冲撞。
他数次尝试运转《往生明心功》，那股微弱的调和之力在如此狂暴的戾气面前，如同投入洪炉的雪片，虽能带来一瞬的清凉与清明，却难以扭转大局。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持刀的右手微微颤抖，并非因为恐惧，而是身体在承受巨大痛苦时不受控制的生理反应。
他记得朔州城外三十里，有一处人迹罕至的幽谷。
那里环境清幽，草木繁盛，或许能借助自然生机，为运转《往生明心功》争取一丝更稳定的环境，至少恢复到能够支撑长途跋涉的状态。
他需要时间消化陆云病的话，更需要时间稳住这濒临崩溃的身体。
凭借着过往执行任务时对地形的精准记忆，辰夙在崎岖的山林中艰难穿行。
他的速度不快，甚至有些踉跄，全然不见昨夜在刘府那般鬼魅般的身手。
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更显憔悴。
两个时辰后，他终于找到了记忆中的那处幽谷。
谷口被茂密的藤蔓和灌木遮掩，若非刻意寻找，极难发现。
拨开藤蔓，一股清新湿润、带着草木芬芳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外界干燥血腥的空气截然不同。
谷内绿意盎然，溪流潺潺，鸟鸣清脆，确实是一处难得的静谧之地。
然而，就在他踏入谷中的刹那，敏锐的感知立刻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空气中，除了草木清香，还混杂着一股极淡的、却与自然气息格格不入的药香。
有人？
辰夙心中一凛，瞬间收敛全部气息，将身形隐匿在一块巨大的青石之后，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悄无声息地扫视着谷内。
只见谷底小溪旁，不知何时，竟搭建起了一座简陋却异常整洁的茅屋。
茅屋以竹木为架，茅草覆顶，虽简单，却透着一种精心打理的安然。
屋外，一名身着素雅棉布裙的女子正蹲在一片开垦整齐的药圃前，小心翼翼地采摘着草药。
那女子约莫二八年华，面容清丽，不施粉黛，眉眼如远山含黛，带着一股沉浸于自然与药草间的专注与宁静。
她的动作轻柔而熟练，指尖拂过药草时，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与周围的草木溪流浑然一体，周身散发着一种平和温润的气息，与这幽谷的静谧完美融合。
辰夙目光一凝。
这女子，他从未见过。
而且，看她的举止气息，轻盈而缺乏武者特有的凝练与锐气，不似武林中人，倒像个…隐居于此的医女？
在这荒山野岭，一个孤身女子？
是巧合，还是…另有隐情？
地尊盟的眼线？
他心中瞬间闪过数个念头，杀意微起，但体内翻腾的戾气让他无法做出精准判断。
就在这时，那女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并非听到声音，而是一种被注视的首觉。
她抬起头，目光警惕地望向辰夙藏身的方向。
她的眼睛很亮，清澈见底，如同山涧最纯净的泉水，倒映着谷中的绿意与天光。
"谁在那里？
"她的声音清脆，如同溪水敲击卵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但并不慌乱，反而有种沉静的力量。
辰夙犹豫了一下。
他此刻状态极差，内力紊乱，脸色难看，持刀的手甚至因压制戾气而微微痉挛，看起来更像是个身受重伤、落魄潦倒的江湖客，而非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西无情"。
暴露行踪或许有风险，但若对方并无恶意，或许…他需要借助此地调息。
最终，他还是从青石后的阴影中缓缓走了出来。
步履虚浮，气息粗重。
那女子看到辰夙，尤其是看到他苍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色，以及手中那柄布满缺口、血腥未散的诡异长刀时，眼中闪过一丝本能的惊惧，但很快，那惊惧便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取代——医者面对伤患时的本能。
她注意到辰夙气息混乱不堪，步履虚浮踉跄，显然是身受极重的内伤，己近失控边缘。
"你…你受伤了？
"她站起身，并未因害怕而后退，反而上前一步，仔细打量着辰夙的气色，秀眉微蹙，语气中带着关切。
辰夙沉默地看着她，没有回答。
他体内戾气正翻江倒海，一股暴虐的杀意时隐时现，让他几乎控制不住想要挥刀斩灭一切潜在威胁的冲动。
这女子的靠近，让他本能地感到威胁，肌肉瞬间绷紧。
女子见他神色痛苦，气息混乱加剧，也顾不得害怕，快步走近，伸出纤细的手："你的气息很乱，像是内力反噬之兆！
非常危险！
快坐下，我略通医术，或许能帮你稳住伤势！
"说着，她竟伸手欲扶辰夙的手臂。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辰夙手臂的瞬间——"滚开！
"辰夙猛地低吼一声，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
体内躁动的戾气轰然爆发，一股无形却强横的气劲自他周身迸发而出！
"啊！
"女子惊呼一声，被那股气劲震得踉跄后退，跌坐在地，手掌擦在粗糙的地面上，瞬间泛红。
而辰夙自己也因这番强行催谷，喉头一甜，一口逆血涌上，又被他死死咽下，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摇晃得更厉害，以刀拄地才勉强站稳。
那女子跌坐在地，脸上血色尽褪，眼中满是惊骇。
她没想到对方反应如此剧烈，更没想到那反震之力如此之强。
她看着辰夙那双充满戾气与痛苦、如同濒死困兽般的赤红眼睛，心中骇然之余，却也更加确定此人伤势极重，心魔深种，己近走火入魔的边缘。
辰夙强撑着站稳，眼神冰冷地扫过跌坐在地的女子，不想再多生事端，转身便欲离开这个突然出现的不安定因素。
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体内的混乱几乎要将他撕裂。
然而，他刚迈出两步，身后却传来那女子虽然带着颤抖，却异常坚定的声音："你…你不能走！
你现在的状态，强行运功赶路，只会让内伤加剧，心脉受损，甚至有性命之忧！
"辰夙脚步一顿。
女子挣扎着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尽管脸色依旧苍白，手腕处传来火辣辣的疼痛，眼神却重新恢复了镇定和执着。
她走到辰夙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认真地说道："我叫苏锦夏。
我是个大夫。
不管你是什么人，从前做过什么，在我眼里，你现在只是个病人，一个急需救治的病人我的茅屋就在前面，里面有药，有干净的布。
你若信我，便随我来。
若不信…"她顿了顿，侧身让开了道路，声音轻却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你若执意要走，我也不会强留。
只是，医者仁心，我不能见死不救。
见危不救，有违我药王谷门规，更违我本心。
"药王谷？
辰夙心中微动，似乎听陆云病提起过，一个早己没落、以医术著称的隐世门派。
他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眼神却异常执着、清澈见底的女子，心中那冰封的某处，似乎又被那声"医者仁心"和"药王谷"轻轻触动了一下。
他想起了陆云病那句"机缘"、"心诚"。
看着苏锦夏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眸子，再感受着体内几乎要撕裂经脉、焚毁理智的痛楚和随时可能彻底爆发的戾气，辰夙沉默了。
他或许可以强行离开，但后果难料，很可能下一刻就会彻底失控，沦为只知杀戮的怪物。
而这女子…似乎别无恶意，而且…是药王谷传人？
许久，他沙哑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带路。
"苏锦夏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光芒，连忙点头："好，你跟我来。
小心脚下。
"她转身，引着辰夙走向那座小小的茅屋。
辰夙跟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握刀的手，微微松了一丝。
他并不知道，这个看似偶然、充满荆棘的相遇，将如同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芒，彻底照亮并改变他通往深渊的轨迹，将他引向一条截然不同、充满痛苦与希望的道路。
而在他身后幽谷的入口处，茂密的灌木丛中，两个穿着破烂、脸上带着灰尘却眼神明亮的少年，正偷偷摸摸地探出头来，恰好看到了苏锦夏引着辰夙进入茅屋的一幕。
他们是附近流浪的孤儿，孟令衡和孟令桓兄弟，平日偶尔会得到苏锦夏的一些食物和伤药接济。
"哥，苏姐姐带了个拿刀的人进去？
那个人看起来好可怕…"弟弟孟令桓小声说道，语气里带着浓浓的好奇和一丝担忧。
哥哥孟令衡年纪稍长，身形虽同样瘦弱，眼神却更为沉静。
他看着辰夙那冷硬孤寂的背影，尤其是那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寰罪刀，眼中闪过一丝不属于这个年龄的警惕和思索。
"嗯，看到了。
"孟令衡低声道，拉了拉弟弟的衣角，示意他蹲下，"那个人…好像伤得很重，气息很乱。
我们就在外面等着，万一…万一苏姐姐需要帮忙呢？
"他虽然害怕，但更担心对他们姐弟般关怀的苏锦夏的安危。
两个孩子屏住呼吸，蜷缩在灌木丛的阴影里，如同两只受惊却忠诚的小兽。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