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的春天总带着股子莽撞劲儿,前一天还刮着卷着黄土的风,转天就暖得能闻到墙根下草芽的腥气。
安仁坊的土路上积着化开的雪水,踩上去“噗嗤”响,陈小天拎着个豁了口的篮子,眼睛却首勾勾地盯着半里地外的八仙庵——那里的香火像条白胖胖的龙,正慢悠悠地往天上钻。
“妈哟,这香火气里裹着的,是桂花糕的甜吧?”
小天咽了口唾沫,篮子里的野菜晃得叮当作响。
早上出门时,陈不凡嘱咐他“挖满一篮就回家”,可这会儿篮子底刚铺了层荠菜,他的脚却像被磁石吸住,一步步往八仙庵挪。
不是他嘴馋得没出息,实在是那供桌上的吃食太勾人。
自打去年秋天在八仙庵门口瞅见一眼,他就再也忘不掉——苹果红得像庙里的灯笼,糕点上撒着亮晶晶的糖霜,还有那油乎乎的麻花,看着就知道咬一口能香掉舌头。
“神仙爷爷肯定吃不完。”
小天挠了挠头,给自己找了个堂皇的理由,“我帮着吃点,不算偷。”
他猫着腰绕到八仙庵的侧门,这里少有人来,只有个石碾子孤零零地蹲在墙根下。
去年他就是在这儿踩着碾子爬上墙头,翻进了院子里的。
此刻墙头的茅草刚抽出绿芽,蹭得他手背痒痒的,像有小虫子在爬。
“一二三!”
小天憋足劲儿往上蹿,鞋底在土墙的豁口上蹬了三下,总算扒住了墙顶。
他趴在墙头上往下瞅,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香炉里的烟在慢悠悠地打旋儿。
正殿的门虚掩着,隐约能看见供桌上摆着的果盘,红的绿的,在香雾里像会动的宝石。
心“咚咚”跳得像揣了只兔子,小天深吸一口气,蜷起身子往下跳。
落地时没站稳,一屁股摔在松软的腐叶上,惊得几只麻雀“扑棱”飞起,撞在殿前的铜铃上,“叮铃铃”的声响在院子里荡开,吓得他赶紧捂住嘴。
还好,没人出来。
他猫着腰溜到正殿门口,从门缝里往里瞅——供桌上的苹果足有碗口大,旁边的盘子里堆着绿豆糕,油亮的糖汁把纸盘浸得发透。
最让他眼馋的是那碟蜜三刀,油乎乎、黄澄澄的,上面的芝麻粒在香烛的光线下闪着光。
“就拿一个,就一个。”
小天给自己打气,悄悄推开门缝,伸手就往最近的苹果摸去。
指尖刚碰到冰凉的果皮,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咳嗽,苍老却清亮,像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咳咳——”小天的手像被烫了似的缩回来,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僵在原地,耳朵里嗡嗡响,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
完了,被抓住了。
去年王婶说过,偷神仙的供品会被雷公劈的,难道今天就要应验了?
“转过身来。”
那声音又响起,听不出是怒是喜,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
小天慢吞吞地转过身,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感觉后背的冷汗把褂子都浸湿了。
他等着挨骂,甚至等着被拽去见父亲——陈不凡要是知道他偷东西,保准会扬起那把锃亮的剃头刀,虽然从没真砍下来过,可那架势足够吓人。
可等了半天,预想中的呵斥没等来,反而有只温热的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脸蛋。
那手带着点粗糙的茧子,却不疼,像爷爷挠痒痒似的。
“抬起头来。”
小天犹豫着抬起脸,撞进一双笑眯眯的眼睛里。
眼前的老道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道袍,头发用根木簪子绾着,最显眼的是下巴上那把白胡子,像用雪纺成的线,垂下来能到胸口。
他手里拄着根枣木拐杖,杖头雕着个小小的八卦,看着就有年头了。
“神仙爷爷……不是,道长爷爷,我……”小天的舌头打了结,想好的借口全忘了,只剩下慌张。
老道却没追问,只是指着供桌上的苹果,笑着说:“那苹果看着甜,实则酸得很。
前儿个香客送来的,我尝了一口,牙都快倒了。”
小天愣了愣,没明白这话的意思。
是让他承认偷苹果?
还是说神仙不喜欢酸果子?
“饿了吧?”
老道又问,眼睛弯成了月牙儿,“看你这篮子里的野菜,怕是中午没吃饭。”
这话戳中了小天的软肋,他肚子“咕噜”叫了一声,脸腾地红了。
早上只喝了半碗稀粥,挖野菜时早就饿得眼冒金星了。
老道转身从供桌下拿出个布包,打开来,里面是几块方方正正的麦饼,还冒着淡淡的热气。
“刚从伙房拿的,还热乎。”
他递过一块,“吃吧,这不是供品,是老道我的午饭。”
麦饼上撒着芝麻,咬一口,带着股子面香,还有点咸淡味。
小天三口两口就咽下一块,噎得首瞪眼。
老道赶紧递过一碗水,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胡子都笑得颤了起来:“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一整个麦饼下肚,小天的脑子才活过来。
他看着老道,突然想起王婶说的“出家人慈悲为怀”,难道这就是慈悲?
可他明明是来偷东西的啊。
“道长爷爷,我……我不该来拿供品。”
小天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我就是太饿了,我爸今天出去给人剃头,家里没吃的了。”
老道摸了摸他的头,拐杖往地上轻轻一顿:“饿了要吃的,没错。
错的是不该偷偷摸摸。
你看这供桌上的东西,都是香客孝敬神仙的,可神仙哪用得着这些?
不过是借个由头,让人心存敬畏罢了。”
他指着院子里的香炉:“香火烧得旺,不如人心存善念。
你要是饿了,大大方方来跟我说,我这儿总有口吃的。
可偷偷摸摸的,既坏了规矩,又寒了心,不值当。”
小天似懂非懂地点头,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以前他总觉得,偷供品是“神仙默许”的小聪明,可经老道这么一说,那点小聪明突然变得灰溜溜的,像被太阳晒化的雪。
“我叫微晶子,你呢?”
老道笑眯眯地问。
“我叫陈小天,住安仁坊。”
“陈小天,好名字。”
微晶子道长点点头,“以后想吃东西了,就来后院找我。
不过得帮我干点活,扫扫院子,擦擦桌子,换口吃的,天经地义。”
那天下午,小天没回家,在八仙庵的后院帮微晶子道长扫了落叶。
扫帚比他还高,抡起来“呼哧呼哧”喘,可看着堆成小山的落叶,心里却比偷吃了蜜三刀还甜。
临走时,微晶子给了他两个麦饼,还塞了个红苹果——这次是真甜,咬一口,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淌。
回到家时,陈不凡正坐在炕沿上抽烟,看见他手里的麦饼,眉头一下子皱起来:“哪来的?”
小天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从偷供品被抓到微晶子道长给饼子,连道长说的“人心存善念”都学了一遍。
他以为父亲会骂他嘴馋,没想到陈不凡听完,掐灭了烟锅,摸了摸他的头:“那道长是个好人。
记住了,欠人的情,得还;坏了的规矩,得补。”
第二天一早,小天揣着父亲给的两个煮鸡蛋,又去了八仙庵。
他没找微晶子,只是悄悄把鸡蛋放在供桌上,对着神像磕了三个头。
磕完头转身,正看见微晶子站在门口,胡子上还沾着点白霜,眼睛里却闪着光。
“这鸡蛋,是还昨天的麦饼?”
“嗯。”
小天点点头,“我爸说,不能白吃别人的。”
微晶子哈哈大笑,笑声震得院子里的铜铃都响了:“好,好!
有骨气。
那以后,你就常来帮我干活吧,我教你认字,咋样?”
小天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他早就羡慕那些能去学堂的孩子,可陈不凡没钱送他去。
现在能认字,比吃蜜三刀还让他高兴。
从那天起,安仁坊的人常看见陈小天往八仙庵跑。
有时背着书包(其实是个旧布袋),有时扛着比他还高的扫帚,有时手里捧着本卷了角的书,嘴里念念有词。
王婶碰见了,总笑着喊:“小天,又去给神仙当徒弟啦?”
小天也不恼,只是挺起小胸脯:“我是去跟微晶子道长学认字,还干活换吃的呢!”
他确实学到了不少东西。
微晶子道长教他认“仁、义、礼、智、信”,说“这五个字比任何供品都金贵”;教他背《道德经》里的“上善若水”,说“水看着软,却能穿石,人也该这样,守规矩,有韧性”;还教他辨认院子里的草药,说“万物有灵,哪怕是棵草,也有它的用处,不可轻慢”。
有次小天问:“道长爷爷,您不怪我当初偷供品吗?”
微晶子正在给兰花浇水,闻言回过头,阳光透过他的白胡子,闪着银光:“犯错不可怕,怕的是知错不改。
就像这兰花,浇水多了会烂根,可知道错了,少浇点,它还能好好长。
人也一样,跌个跟头,爬起来,记住疼,以后就少摔点。”
小天看着那盆兰花,叶片绿油油的,像被水洗过。
他突然明白,八仙庵的香火再旺,供品再丰盛,都不如心里那点透亮——知道啥该做,啥不该做,知道错了就改,比对着神像磕多少头都管用。
那年的夏天特别长,安仁坊的蝉鸣从早到晚没停过。
小天每天做完活,就坐在八仙庵的老槐树下,听微晶子道长讲古。
道长说京城的胡同有多宽,说华山的云彩有多白,说做人要像安仁坊的土坯房,看着不起眼,却能经得住风雨。
小天听得入迷,常常忘了回家。
陈不凡也不说啥,只是偶尔来接他时,会给微晶子道长带壶自己炒的茶。
两个男人坐在槐树下,不怎么说话,可那眼神里的默契,比说多少话都实在。
有天傍晚,小天拿着刚认会的“孝”字问微晶子:“这个字,就是对爹妈好的意思吗?”
微晶子点点头:“不光是对爹妈好,是心里装着人,懂得感恩。
你看这字,上面是‘老’,下面是‘子’,一辈传一辈,就像这安仁坊的路,走的人多了,就平了。”
小天看着远处的夕阳,把“孝”字在心里默念了两遍。
他想起父亲粗糙的手掌,想起微晶子道长给的麦饼,想起王婶偷偷塞给他的槐花馍。
原来这世上的温暖,从来都不是偷偷摸摸得来的,是你对人好,人也对你好,像院子里的井水,你往里面扔块石头,它就给你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八仙庵的香火还在袅袅地升,供桌上的苹果换了一茬又一茬。
可小天再也没动过偷供品的念头,他知道,那些摆在明面上的吃食,哪有靠自己双手换来的麦饼香?
哪有心里的透亮甜?
很多年后,陈小天总会想起八仙庵的那个下午——阳光穿过香雾,白胡子道长捏着他的脸蛋,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他才明白,真正的神仙,不在供桌后面,在每个人的心里;真正的贡品,不是苹果糕点,是那份明辨是非的透亮,和那份懂得感恩的真诚。
就像安仁坊的土坯房,能挡风遮雨,不是因为多结实,是因为根基扎得正;人这一辈子能走得稳,也不是因为多聪明,是因为心里的秤够准,知道啥该拿,啥该放,知道错了就回头,永远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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