殓房内的空气，在司马烬离开后，并未立刻恢复流动。
那无形的威压似乎仍有残留，混合着尸臭与草药的气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几名仵作和管事面面相觑，最终，目光都复杂地落在了那个倚着墙、脸色苍白却目光清亮的少女身上。
她刚刚完成了一场他们闻所未闻的验尸，用他们无法理解的细节和逻辑，硬生生扭转了自己的命运。
老仵作犹豫了一下，走上前，语气比起先前缓和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教意味：“姑娘……方才所言‘樱桃红指甲’乃中毒之兆，老夫行仵数十年，竟从未注意于此，不知是何毒物所致？”
苏清越稳了稳呼吸，知道此刻是初步建立“专家”形象的机会，不能露怯。
她尽量用他们能理解的方式解释：“此多为炭火之气郁积不散所致。
炭火燃烧不全，便生毒烟，入人肺腑，与……与气血相合，便显此征。
重者立毙，轻者亦会头昏乏力，任人宰割。”
她省略了“一氧化碳与血红蛋白结合”这类现代术语，但核心原理点了出来。
老仵作恍然，又追问道：“那姑娘如何断定其指甲缝中非血？”
“血干则色暗褐黑，且触之发硬。
此物鲜亮，触之细腻，更似女子妆品所用朱砂、红花等物调制的胭脂。”
苏清越指了指白布上的残留，“诸位可自行比对。”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仵作忍不住拿起旁边验尸布上沾染的己干涸的血迹对比，果然颜色质感截然不同。
众人再看苏清越的眼神，又多了几分信服。
“王爷有令，带她回杂役房，严加看管，不得随意出入。”
门口传来侍卫冰冷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交流。
苏清越心头一凛，知道暂时的安全并非自由。
她深吸一口气，对老仵作等人微微颔首，便跟着侍卫走出了这间充满死亡气息的屋子。
重新沐浴在阳光下，尽管依旧寒冷，却让她有种重回人世的恍惚感。
但身后紧随的侍卫，以及沿途仆役们投射来的或惊异、或好奇、或依旧带着敌意的目光，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她只是从明面上的死刑犯，变成了一个被困在黄金囚笼里的、待观察的“工具”。
----杂役房位于王府最偏僻简陋的角落，低矮的土坯房连成一片，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皂角的廉价气息。
当苏清越被侍卫“送”回来时，原本喧闹的院子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正在浆洗、打扫的粗使婢女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像看怪物一样盯着她。
她们早己听说苏青玥胆大包天杀了王管事，更听说她不知用了什么妖法，竟然让王爷暂缓了行刑，还去了殓房！
如今，她竟然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侍卫将苏清越交给管理杂役房的张嬷嬷，冷硬地重复了王爷的命令后，便转身离开，如同丢下了一个烫手山芋。
张嬷嬷是个西十多岁的妇人，面相刻薄，眼神精明。
她上下打量着苏清越，皮笑肉不笑地道：“哟，真是能耐了，进了殓房那种地方还能囫囵个出来。
王爷仁善，留你一条小命，你可要懂得感恩戴德，安分守己！”
她特意加重了“安分守己”西个字，随即指派道：“既然回来了，以前的活儿也不能落下。
后院那堆衣裳，今天之内必须洗完！
洗不完，没饭吃！”
苏清越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后院空地上堆积如山的脏衣物，像一座小山。
这显然是故意刁难。
但她没有争辩，只是垂下眼睫，低声道：“是，嬷嬷。”
她现在需要的是时间和低调。
活下去，才能图谋以后。
她走到那堆衣物前，找到自己的木盆和皂角，默默地开始浆洗。
冰冷刺骨的水很快将她的双手冻得通红麻木，粗糙的布料摩擦着被绳索勒伤的手腕，带来阵阵刺痛。
周围的婢女们开始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看她那样子，还真以为自己不一样了？”
“哼，不过是走了狗屎运，王爷一时新鲜罢了。”
“去了趟殓房，身上怕不是沾了晦气……离她远点，免得惹祸上身。”
孤立和排挤，如同无形的墙壁，将她与周围隔开。
苏清越充耳不闻，只是专注地搓洗着手中的衣物。
作为法医，她经历过比这更恶劣的环境和压力，心理承受能力远超常人。
她一边机械地劳作，一边在脑中飞速复盘着王管事的案子。
樱桃红指甲指向炭火中毒，指甲缝的胭脂残留是重要物证。
真凶必须满足几个条件：能合理进入值房、有机会布置炭盆、身高力大、身上可能沾染胭脂或有抓痕。
王府内，哪些人符合条件？
王管事掌管库房，接触的人三教九流，但能进入其值房的，至少也得是小管事级别，或者……是他信任的人。
那胭脂……品质如何？
是府中侍女常用的廉价货色，还是更精细的？
如果能找到来源，范围就能大大缩小。
还有，陷害原主的动机是什么？
仅仅是为了找个替罪羊？
还是原主无意中撞破了什么？
线索纷乱，如同团在一起的麻线，需要耐心地找到线头。
----傍晚，苏清越终于在那座“小山”上挖出了一个缺口，腰酸背痛，双手更是红肿不堪，布满了细小的裂口。
她只分到了半个冰冷的窝头和一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她默默地坐在角落里，小口小口地吃着，珍惜着这点能维持生命的能量。
她知道，身体的折磨只是开始，精神的孤立和潜在的危险才是更大的考验。
夜色渐深，杂役房的婢女们陆续回到通铺休息。
没有人愿意靠近苏清越，她的铺位被孤立在最潮湿、最靠近门口的位置。
她刚和衣躺下，准备梳理一下思绪，就听到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压低的交谈声。
“……确定吗？
嬷嬷说了，要给她点颜色看看……怕什么？
一个罪奴而己，王爷难道还会为她出头？
不过是暂时留着她有点用……那……那我们……”声音渐近，门被轻轻推开，三个身材粗壮的婢女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目光不善地锁定在苏清越身上。
为首的叫春杏，是张嬷嬷的远房亲戚，平日里在杂役房就横行霸道。
“苏青玥，起来！”
春杏叉着腰，声音刻意拔高，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苏清越坐起身，平静地看着她们：“有事？”
“瞧你这晦气样子！
去了殓房回来，也不怕把脏东西带到我们屋里！”
春杏厌恶地皱紧眉头，“嬷嬷说了，让你去把茅厕刷干净！
现在就去！”
深夜刷茅厕？
这显然是蓄意的折辱。
另外两个婢女也围了上来，眼神凶狠，大有苏清越若不从，就要动手强拉的趋势。
苏清越的心沉了下去。
她知道，一味忍让只会让这些人变本加厉。
但硬碰硬，她这具瘦弱的身体毫无胜算。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对策。
呼救？
恐怕没人会帮她。
反抗？
只会招致更凶狠的报复。
就在气氛剑拔弩张之时，一个清冷的声音突兀地在门口响起：“王爷有令，苏清越需保持清醒，随时听候问话。
尔等在此喧哗，是想耽误王爷的事吗？”
众人一惊，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暗红色劲装、腰佩短刃的女子不知何时倚在门框上。
她身姿挺拔，面容秀丽却冷若冰霜，眼神如同利刃般扫过春杏三人。
正是暗卫统领，红绡。
春杏三人吓得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红、红绡姑娘！
奴婢不敢！
奴婢只是……只是奉张嬷嬷之命……张嬷嬷？”
红绡嘴角勾起一抹冷嘲，“她的命令，大得过王爷？”
“奴婢知错！
奴婢知错！”
春杏三人磕头如捣蒜，浑身抖如筛糠。
红绡不再看她们，目光转向苏清越，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冷漠语气：“你，安分待着。
王爷若有吩咐，自会有人来传。”
说完，她身影一晃，便消失在门外，如同从未出现过。
但她的余威尚在。
春杏三人连滚爬爬地回到自己铺位，再不敢看苏清越一眼。
整个通铺鸦雀无声，所有婢女都蜷缩在被子里，连呼吸都放轻了。
苏清越缓缓躺下，心中并无多少庆幸，反而更加沉重。
红绡的出现，与其说是解围，不如说是更明确的监视。
司马烬将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
他允许她在他的规则内挣扎，却绝不会让她脱离掌控。
这位摄政王，对她这突如其来的“验尸之术”，果然充满了“兴趣”。
她闭上眼，感受着手腕的疼痛和身体的疲惫，意识却异常清醒。
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王府，她凭借专业知识侥幸度过了第一次生死危机，但接下来的路，步步惊心。
她不仅要找出真凶自保，还要在这位“玉面修罗”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维持自己的价值，寻找那一线生机。
夜色浓重，王府的轮廓在黑暗中如同蛰伏的巨兽。
苏清越知道，她的穿越生涯，从这一刻，才真正陷入了这权欲与生死交织的泥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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