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公交站牌上模糊的指引和路人的指点，林远换乘了两趟公交车，窗外的景象从繁华的市区逐渐变为宽阔的马路、成片的厂房和高耸的烟囱。
空气里开始弥漫着一种塑料和金属混合的工业气味。
这里就是关外，是深圳巨大经济引擎的真正车间。
几经周折，他在一个巨大的工业区门口下了车。
门口悬挂着“永鑫电子厂”的牌子，铁门紧闭，只有侧边一个小门开着，门口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大多是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穿着朴素，脸上带着疲惫、渴望和一丝紧张。
几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人大声维持着秩序，一个戴着眼镜、拿着文件夹的人站在一张桌子后面，像是管事的。
“招工！
招工！
流水线操作员，包吃住，月薪西百，能吃苦的来！”
有人拿着喇叭喊道。
人群一阵骚动，拼命往前挤。
林远被裹在中间，身不由己地向前。
他闻到了汗味，听到了粗重的喘息，感受到了那种为了一份工作而迸发出的、近乎原始的竞争感。
这场景让他感到窒息，却又不得不融入其中。
“你！
身份证！”
戴眼镜的男人指向他，语气不容置疑。
林远慌忙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递过去。
男人扫了一眼，又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高中毕业？”
“是。”
林远点头。
“嗯，识字就行。
过来填表。”
男人把身份证还给他，递过来一张印刷粗糙的表格。
表格很简单，姓名、年龄、籍贯、文化程度。
林远趴在桌子上，用笔仔细地填写。
当他写下“爱好或特长”一栏时，笔尖停顿了。
他几乎要写下“写作”，但最终还是划掉了，改成了“无”。
在这里，写作似乎不是一个值得提及的“特长”。
交表，被简单地问了几句，然后被告知：“行了，去那边体检，合格了就过来办手续。
今天就能住进宿舍。”
体检更是简单粗暴，量身高、测视力、听心跳，走个过场。
下午，林远和另外几十个被选中的人，领到了一张厂牌、两套粗糙的工衣和一张宿舍分配条。
他被带进厂区，穿过巨大的厂房，听到了里面传来的持续不断的机器轰鸣声。
最终，他们来到几栋灰扑扑的、像鸽子笼一样的楼房前。
宿舍是十二人间，上下铺，拥挤不堪，空气中弥漫着脚臭、汗味和方便面的混合气味。
窗户很小，外面对着的是另一栋宿舍楼的墙壁。
林远分到了一个上铺，他把简单的行李扔上去，坐在吱呀作响的床板上，看着宿舍里陌生的面孔，心中一片茫然。
这就是他未来要生活的地方？
第二天，培训开始了。
所谓的培训，就是在一条静止的流水线前，由一个面无表情的老员工教他们如何将一个小小的电容插进电路板指定的孔里，如何用烙铁快速焊接，如何检查成品。
动作要快，要准，不能出错。
“流水线开起来是不会停的，你慢一点，后面的工序就全都堵住了。
坏一个零件，扣五块。”
老员工冷冷地说。
正式上岗那天，林远站到了流水线旁。
传送带缓缓移动，带着无数块绿色的电路板来到他面前。
他的工作就是用一个小镊子，将一种黑色的电阻准确无误地插进两个小孔里。
刚开始，他手忙脚乱，动作僵硬，不是插歪了就是掉在地上。
线长在一旁大声呵斥，后面的工友也不耐烦地催促。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工衣，额上的汗珠滴下来，模糊了视线。
那一刻，时间变得无比漫长又无比急促。
他的整个世界，仿佛就缩小到了眼前这一小块移动的绿色板子，和手里那小小的、黑色的元件。
重复，重复，再重复。
肌肉开始酸痛，手指变得麻木，耳朵里只有机器的轰鸣和线长的呵斥。
中午有半个小时的吃饭时间。
食堂里人声鼎沸，大锅菜寡淡无味，但人们都吃得很快，仿佛只是为了补充能量，而不是享受美食。
林远默默地吃着，看着周围一张张年轻却缺乏神采的脸。
他们来自天南海北，却在这条流水线上，变成了同样节奏的螺丝钉。
下午的工作更加难熬。
疲惫和厌倦如同潮水般涌来。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变成一台机器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电路板。
那些错综复杂的线路，那些密密麻麻的元件，在他眼里，忽然变成了一种奇特的、抽象的画面。
绿色的底板是原野，银色的线路是河流，那些黑色、黄色、红色的元件，像是散落在原野上的石头和花朵。
一个句子突然闯入他的脑海：“绿色的原野上，电流是沉默的河，载着信号的舟，奔向未知的港口。”
他被自己这个念头惊了一下，随即感到一种莫名的慰藉。
在这枯燥至极的重复劳动中，他的大脑，他左手紧握的那点对文字的敏感，竟然还没有完全沉睡。
它像石缝里的小草，在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探出头来。
趁着线长不注意，他偷偷从工衣口袋里摸出那个小笔记本和一支缩短的铅笔头，飞快地将这个句子记了下来。
这个动作，让他感觉自己偷偷找回了一点对生活的掌控感，哪怕只是瞬间的、精神上的。
下班铃声响起时，林远几乎虚脱。
走出车间，南方的夜空难得地看到了几颗星星。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虽然空气里还是工业区的味道，但他却觉得比车间里清新百倍。
回到拥挤嘈杂的宿舍，他爬上自己的上铺，拉上那几乎不起什么作用的帘子，在昏暗的灯光下，翻开了笔记本。
看着那句关于“绿色原野”的诗，他又在后面添上几句：“我的手指是笨拙的农人，在这片绿色的原野上播种，播种下沉默，收割着轰鸣。
左手的诗行，被右手的流水冲散，但总有几个字，固执地，在螺丝与焊点之间，发芽。”
写完后，他合上笔记本，紧紧把它贴在胸口。
一天沉重的劳作之后，这短短几行字，成了他唯一的精神食粮。
左手青春，并未完全被右手的流水线淹没，它正在以一种扭曲而顽强的方式，寻找着呼吸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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