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是冰冷的。
它从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来,落在陈默脸上,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像探照灯一样,照亮了他眼底深重的青黑和残存的醉意。
他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首到那道光斑缓慢地、不容抗拒地移到了墙壁的日历上。
七月十五日。
鲜红的数字,像两道刚刚凝结的血痕,刺入他的瞳孔。
胃里猛地一阵抽搐。
不是饥饿,是一种生理性的、刻入骨髓的厌恶与恐惧。
他几乎是立刻别开了头,呼吸变得急促,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三年来,每一个七月,他都像在渡一场为期三十一天的刑。
而今天,是行刑日。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向厨房。
不是为了寻找食物,而是寻找更有效的麻醉剂。
冰箱里空空荡荡,只有几罐啤酒和半瓶伏特加,像守候在那里的忠实狱卒。
他拿出伏特加,拧开瓶盖,浓烈的酒精气味扑面而来,他却感到一种近乎安心的熟悉。
他没有用杯子。
液体灼烧着食道,带来短暂的、虚假的热量。
他需要这个。
需要这东西帮他浇灭脑海里那些开始不受控制、试图在今天这个特殊日子里翻涌上来的画面——刺耳的刹车声,玻璃碎裂的暴雨,苏晴最后的惊呼,女儿那只垂落的小手……一瓶见底。
他走向酒柜,那里有他储备的“弹药”。
手指拂过落满灰尘的相框,里面是念安幼儿园的毕业照,笑得没心没肺。
他猛地缩回手,像被烫到一样。
他不需要这些。
他只需要遗忘。
第二瓶是什么,他己经尝不出味道了。
只是机械地灌下去,让那股灼热感在体内蔓延,试图填充那无底洞般的空虚。
视线开始模糊,天花板在旋转,耳边响起持续的、低沉的嗡鸣。
很好,就是这样。
接近了,那种什么都感觉不到、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混沌状态。
他好像踢倒了什么,是一个空酒瓶,滚出去老远,发出空洞的声响。
他不在乎。
他摸索着回到客厅,重重地陷进沙发里。
头很沉,像灌了铅。
世界在他周围软化、变形。
他好像闻到了煤气的味道,一丝丝的,甜腻而危险。
是幻觉吧?
他今天还没开过火。
也许是楼下传来的?
不重要了。
他闭上了眼睛。
黑暗如期而至,但这一次,不同。
黑暗深处,有光晕散开。
不是阳光,是一种温暖的、柔和的、仿佛从记忆最深处透出来的光。
他看到了苏晴,不是车祸时惊恐的样子,而是平日里系着围裙,在厨房里为他盛汤时,回头对他温柔一笑的模样。
她张了张嘴,没有声音,但他读懂了她的口型:“少喝点,对身体不好。”
然后,是念安。
她穿着那条她最爱的、印着小向日葵的黄色裙子,像一只轻盈的蝴蝶,从光晕里朝他跑来,越跑越近,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笑容。
“爸爸!”
她清脆地喊着他,声音真实得让他心颤。
她跑到他面前,伸出小手,似乎想要拉住他。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依恋和信任。
“爸爸,”她又喊了一声,笑容收敛了一些,带上了一点担忧,“爸爸,别睡……”别睡。
这两个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他被酒精麻痹的神经。
几乎是同时,一股巨大的力量抓住了他的肩膀,剧烈地摇晃着他。
遥远的地方,传来焦急的、模糊的人声,还有……刺耳的、持续不断的门铃声?
“陈先生!
陈先生!
你没事吧?
开门!
快开门!”
“好像是煤气泄漏!
闻到没有?”
“陈默!”
混乱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将他从那个温暖的光晕边缘狠狠拽回。
他费力地睁开千斤重的眼皮,视线里是邻居老王那张放大的、写满惊恐的脸,以及他身后敞开的房门,和灌入室内的、冰冷而新鲜的空气。
他躺在地板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沙发滑下来的。
喉咙和肺部像被火烧过一样疼痛。
“你……你小子!
不要命啦!”
老王心有余悸地喘着粗气,指着厨房的方向,“煤气阀门没关紧!
满屋子都是味儿!
我们再晚来一会儿,你就……”后面的话,陈默听不清了。
他只是怔怔地,看着窗外。
天色己经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一种凄艳的橘红色。
妻女的幻影消失了,那声“爸爸别睡”却像烙印一样,留在了他的听觉神经上,反复回响。
邻居们七手八脚地打开所有窗户通风,嘈杂的议论声充斥着他的耳膜。
但他仿佛置身于一个透明的隔音罩里,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他的目光,缓缓移到了墙角。
那里,立着一个被他刻意忽视了很久的电子钟。
日期下面,显示着时间。
七月十五日,下午五点西十七分。
三年前,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他接到了那个改变一切的电话。
一个清晰的、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从酒精和劫后余生的混沌中抬起头,第一次如此明确地钻入他的脑海:就是今天吧。
就在今晚。
去陪她们。
这个念头带来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无视了邻居们关切又带着责备的目光,走向卧室。
他从衣柜最深处,翻出了那套黑色的、他只在最正式场合穿的西装。
那是苏晴为他挑选的,她说他穿西装最好看。
他换上了西装,动作缓慢而郑重,像在进行一场仪式。
然后,他走到客厅的五斗柜前。
柜子上方,并排摆着苏晴和念安的照片。
照片是黑白的,她们在对着他笑。
他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相框冰冷的玻璃表面,拂过苏晴弯弯的眉眼,拂过念安肉嘟嘟的脸颊。
玻璃很凉,但他却仿佛感受到了一丝奇异的、虚幻的温度,从照片的边缘渗透出来,那是他无数次触摸留下的、微乎其微的体温残留。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夜幕吞噬。
屋子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将一片模糊而斑斓的光影投射进来,在他身上、在满地的酒瓶废墟上,静静流淌。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沉入自身阴影的雕塑,等待着。
等待着与那声“别睡”的回响,彻底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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