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的汶南,秋意己经浸到骨头里。
郭川早上醒的时候,窗玻璃上结了层薄霜,他摸了摸枕头底下的弹簧刀,刀刃的冰凉让他瞬间清醒——昨天跟虎子的冲突像块石头压在心里,他知道,疤哥的报复绝不会迟到。
他妈己经在厨房忙活了,玉米粥的香气顺着门缝飘进来,混着煤炉烧旺的烟火气。
郭川穿衣服的时候,听见他妈在跟对门的王婶说话,声音压得低:“……川子昨儿回来晚,我看他袖口破了块,问他是不是打架,他说没有,你说我能不担心吗?”
王婶叹了口气:“你也别瞎想,川子是个稳当孩子,就是性子太犟,你多劝着点,别跟那些不三不西的人打交道。”
郭川攥了攥衣角,轻手轻脚走出房门。
他妈看见他,赶紧把刚煮好的鸡蛋往他手里塞:“快吃,热乎的,今儿天冷,我给你把棉袄找出来了,放你自行车筐里,晌午冷了就穿上。”
郭川“嗯”了一声,咬了口鸡蛋,蛋黄的油顺着嘴角往下淌,他却没尝出多少味——满脑子都是疤哥可能会来的麻烦。
从西巷到农机厂的路,郭川走得比平时慢。
菜市街还是老样子,卖萝卜的张婶正跟买主讨价还价,推着豆腐车的老李头梆子敲得震天响,可郭川没心思看这些。
路过张记包子铺时,老张头还是探出头喊他:“川子,今儿不捎包子?”
郭川摆了摆手,脚步没停,老张头看着他的背影,跟旁边的人嘀咕:“这孩子,怎么瞧着魂不守舍的?”
农机厂的铁皮门刚开,老李头正拿着扫帚扫霜,看见郭川就迎上来:“川子,你可来了!
昨儿我听废料场的老周说,你跟虎子闹僵了?”
郭川点点头,老李头压低声音:“你可得当心点,疤哥那人,记仇得很,前几年有个拉货的跟他手下抢生意,结果车被砸了,人还被打断了两根肋骨,到现在都没敢回汶南。”
“我知道了李叔,谢谢您。”
郭川说着,往车间走。
刚到锻工车间门口,就看见大狗蹲在墙角抽烟,地上己经扔了好几个烟蒂。
大狗看见他,赶紧站起来,脸上的机油印比平时更重:“川子,你可来了!
昨儿我回去想了一晚上,要不咱们找疤哥赔个不是吧?
我听说他最爱吃东头王记的酱肘子,咱们买俩送过去,再给他磕个头,说不定这事就了了。”
郭川皱了皱眉:“大狗,你忘了昨儿他怎么欺负咱们的?
忘了他要你磕头喊爷爷?
咱们是学徒,可也不能让人这么欺负!”
大狗急了:“我没忘!
可咱们惹不起他啊!
他手下那么多人,真要找咱们麻烦,咱们俩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打不过!”
“行了,别吵了。”
老刘的声音从车间里传出来,他手里拿着个刚锻好的犁铧,正用砂纸打磨边角,“川子,你过来。”
郭川走到他跟前,老刘放下砂纸,指了指旁边的大锤:“知道这锤为什么能锻出好犁铧吗?
不是因为它沉,是因为它稳,不管火多旺,铁多硬,你得攥住它,不能慌。”
郭川愣了愣,老刘继续说:“我年轻的时候,汶南比现在乱,有帮地痞抢工人的工资,我跟几个师傅拿着大锤堵在厂门口,他们再横,也不敢跟咱们硬拼——咱们工人,靠的是手艺吃饭,可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昨儿的事,我听老周说了,你没做错,错的是那些想抢好处的人。”
“师傅,可疤哥他……”郭川还想说什么,老刘拍了拍他的肩膀:“疤哥是横,可他也怕把事闹大。
咱们农机厂是国营的,真要是有人在厂里闹事,厂长能饶了他?
你放心,只要咱们不主动惹事,他要是敢来车间找你麻烦,我第一个不答应。”
有了老刘的话,郭川心里踏实了点。
上午的活儿还是锻犁铧,炉膛里的火比昨天更旺,郭川抡着大锤,把心里的焦虑都砸进铁里。
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流,滴在烧红的犁铧上,“滋啦”一声冒起白烟。
大狗也没再提赔罪的事,只是干活的时候总往门口瞅,生怕有人突然闯进来。
中午十二点,大喇叭响的时候,郭川正跟老刘打磨最后一个犁铧。
老刘把饭盒打开,里面是白菜炖豆腐,还有两个玉米面窝头:“川子,跟我一起吃,你妈给你带的饭,凉了就不好吃了。”
郭川刚要拒绝,就看见老周从车间门口探进来个头,冲他使了个眼色。
郭川跟老刘说了声,跟着老周往废料场走。
废料场的铁丝网还留着昨天被踹开的缺口,老周蹲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一根递给郭川:“川子,你昨儿打了虎子,疤哥己经知道了,今早我听他手下说,要在你下班的时候堵你,还说要把你胳膊打断,给虎子出气。”
郭川心里一沉,老周继续说:“我跟你爸是老熟人,他当年帮我盖过房子,我不能看着你出事。
疤哥那人,不光盯着废料场,还想让厂里把装卸的活儿包给他手下,昨天找你麻烦,其实也是想给厂里施压——他知道你是锻工车间的学徒,要是把你伤了,厂里说不定就怕了,会把活儿给他。”
“那我该怎么办?”
郭川问。
老周想了想:“要么,你这几天别回家,住在厂里的宿舍,等疤哥气消了再说;要么,你找厂长说说,让厂里派两个人送你回家,疤哥再横,也不敢跟厂里的人对着干。”
郭川摇了摇头:“住在厂里,我妈会担心;找厂长,这事要是传开了,厂里的人该说我胆小了。
周叔,谢谢您,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解决。”
老周叹了口气:“你这孩子,跟你爸一样犟。
这样,我下午跟废品站的老吴说一声,让他多派几个人在你下班的路上看着,老吴跟我是老战友,他能帮上忙。”
郭川心里一暖:“谢谢您周叔,不用麻烦老吴了,我自己能应付。”
老周还想说什么,郭川己经转身往车间走——他知道,躲是躲不过的,与其让别人保护,不如自己站出来,就算打不过,也不能让疤哥觉得他好欺负。
下午的活儿比上午更紧,厂长亲自来车间视察,说这批犁铧要运到乡下,秋收的时候用,让大家加把劲,争取明天就能完工。
郭川跟工友们一起抡大锤,汗水把蓝布褂子浸透了好几遍,可他一点都不觉得累,心里只想着下班的时候该怎么应对疤哥的人。
傍晚六点,加班结束的时候,天己经黑透了,路灯亮着,昏黄的光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郭川推着自行车往厂门口走,大狗跟在他身边,手里攥着个扳手,声音发颤:“川子,要不我跟你一起走,咱们俩也好有个照应。”
“不用,你先回家,你妈肯定等你吃饭呢。”
郭川说。
大狗还想坚持,老刘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个铁锤,往郭川手里塞:“拿着,这锤沉,要是真有人找你麻烦,用这个比用刀管用,也不容易伤人。”
郭川看着手里的铁锤,锤头磨得发亮,还带着炉膛的温度,心里一阵热。
“师傅,谢谢您。”
郭川说。
老刘拍了拍他的肩膀:“路上当心点,要是真有事,就往厂里跑,我跟几个师傅在门口多等会儿。”
郭川点点头,推着自行车走出厂门。
刚出农机厂,郭川就觉得不对劲——平时下班路上人挺多的,可今天却没几个人,连卖烤红薯的老张都没出摊。
他握紧手里的铁锤,放慢脚步,往菜市街的方向走。
走到菜市街的巷口,郭川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他回头一看,虎子带着五个小弟,手里拿着钢管和铁链,正跟在他身后。
虎子冷笑一声:“郭川,你倒是挺能装,以为找了老刘就能护住你?
我告诉你,今天没人能救你!”
郭川停下脚步,把自行车往旁边一放,握紧铁锤:“虎子,你别太过分,我没招惹你,是你先找我麻烦的。”
虎子挥了挥手:“少废话!
疤哥说了,要么你给我磕三个头,把昨天的刀交出来,要么我打断你的胳膊,你选一个!”
“我选第三个。”
郭川说着,举起铁锤,“想动我,先过我这关!”
虎子骂了一句,带着小弟冲了上来。
最前面的小弟拿着钢管,对着郭川的头就砸,郭川往旁边一躲,铁锤对着他的胳膊就砸了下去,“咚”的一声,那小弟“啊”地叫了一声,钢管掉在地上,抱着胳膊蹲在地上。
另一个小弟拿着铁链,缠住郭川的腿,郭川抬腿一甩,铁链没缠住,他趁机对着那小弟的肚子就是一脚,那小弟往后倒去,撞在墙上,疼得龇牙咧嘴。
虎子见状,拿着钢管对着郭川的后背就砸,郭川没躲开,后背一阵疼,他转过身,铁锤对着虎子的手就砸,虎子赶紧躲开,钢管掉在了地上。
剩下的三个小弟见郭川这么能打,都不敢往前,往后退了一步。
郭川捂着后背,咬着牙说:“还有谁想上来?”
虎子捡起钢管,还想冲上来,就听见巷口有人喊:“住手!
你们在干什么?”
郭川回头一看,是菜市场的管理员老陈,还有几个卖菜的摊主,手里拿着扁担和菜筐。
老陈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平时挺凶的,可今天却挡在郭川前面:“虎子,你敢在菜市场闹事?
真当我老陈不存在?”
虎子愣了一下:“老陈,这事跟你没关系,你别多管闲事!”
老陈冷笑一声:“菜市场是我管的,在我地盘上欺负人,就是跟我有关系!
郭川是个好小子,经常帮我搬菜筐,你想动他,先问我手里的扁担答不答应!”
旁边的摊主也跟着喊:“对!
别以为你们人多就了不起!
我们卖菜的也不是好欺负的!”
虎子看着围上来的摊主,又看了看郭川手里的铁锤,知道今天讨不到好处,恶狠狠地说:“郭川,你有种!
这事不算完!”
说完,带着小弟灰溜溜地走了。
老陈拍了拍郭川的肩膀:“川子,你没事吧?
后背疼不疼?”
郭川摇了摇头:“没事陈叔,谢谢您。”
老陈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就是太犟,疤哥的人你也敢惹?
以后下班要是害怕,就跟我说,我让几个摊主送你回家。”
“谢谢您陈叔,不用麻烦您了。”
郭川说。
老陈还想说什么,郭川己经推着自行车往家走。
后背还是疼,可他心里却松了口气——他没想到,关键时候,会有这么多人帮他。
走到西巷口,郭川看见他妈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棉袄,看见他就跑过来:“川子,你怎么才回来?
我都等你半天了,后背怎么了?
是不是跟人打架了?”
郭川赶紧摇头:“没有妈,就是不小心撞了一下,没事。”
他妈摸了摸他的后背,眼泪差点掉下来:“还说没事,衣服都破了!
川子,你跟妈说实话,是不是有人找你麻烦了?
要是有,咱们就去找厂长,找派出所,不能让你受委屈。”
郭川握住妈的手:“妈,真没事,就是干活的时候不小心蹭破的,您别担心。”
回到家,他妈给郭川的后背涂了红花油,疼得郭川龇牙咧嘴,可他还是强忍着,跟他妈说厂里的事,说老刘师傅怎么教他锻犁铧,说大狗今天帮他搬废料。
他妈听着,脸上露出了笑容:“川子,你能遇到好师傅,好兄弟,妈就放心了。”
晚上,郭川躺在床上,后背还是隐隐作痛,可他却睡不着。
他想起老周的提醒,想起老刘的铁锤,想起老陈和摊主们的帮忙,心里一阵热——他以前以为,在汶南这个地方,只有自己够狠才能不被欺负,可现在他知道,不是这样的,只要你待人真诚,别人也会帮你。
可他也明白,疤哥不会就这么算了。
虎子今天没讨到好处,明天肯定会带更多人来,甚至疤哥会亲自来。
他摸了摸枕头底下的弹簧刀,又想起老刘手里的大锤——狠不是靠刀,是靠心,靠身边的人。
窗外,汶河的水流声比昨天更响,像是在为他加油。
郭川握紧了拳头,眼里闪过一丝坚定——不管疤哥有多狠,不管以后会遇到多少麻烦,他都会站出来,保护他妈,保护大狗,保护所有帮过他的人。
他的路,才刚刚开始,汶南的天,也该变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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