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务府克扣用度的消息，比沈清辞预料的来得更快。
晌午刚过，一个面生的太监带着两个小太监，抬着明显分量不足的米粮和几匹颜色晦暗的布料，趾高气扬地进了揽月轩。
“沈才人，这是您这个月的份例，皇后娘娘体恤您身子弱，怕您为俗务烦心，特命奴才们给您送来了。”
那太监皮笑肉不笑，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轻慢，连腰都懒得弯一下。
小蝶气得脸色发白，却不敢出声。
沈清辞正坐在窗边，就着昏暗的光线翻看那本《诗经》，闻言，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那太监见她如此反应，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些无趣，又有些不甘，故意提高了音量：“才人可清点清楚了，这宫里规矩大，若是短了什么少了什么，日后可不好补办！”
沈清辞终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那点可怜的物资，最后落在那太监脸上。
她的眼神依旧带着病弱的疲惫，但深处却有一种让那太监心里莫名一怵的凉意。
“有劳公公了。”
她声音虚弱，却字字清晰，“小蝶，看赏。”
小蝶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连忙从怀里摸出几个沈清辞提前给她的、最小份额的银裸子，塞到那太监手里。
那太监掂了掂手里轻飘飘的银子，撇撇嘴，显然看不上，但终究没再说什么，敷衍地行了个礼，带着人走了。
“才人！
他们也太欺负人了！”
人一走，小蝶就红了眼眶，“这点东西，连这个月都撑不过去……”沈清辞合上书，站起身，走到那点米粮前，伸手抓了一把。
米色陈黄，夹杂着不少砂石。
“慌什么。”
她语气平淡，“饿不死就行。”
她看向小蝶：“我让你留意的事情，怎么样了？”
小蝶吸了吸鼻子，努力镇定下来，低声道：“奴婢按才人的吩咐，这两天借着去领份例、倒垃圾的机会，和几个同样不得势的宫女、小太监搭上了话。
西六宫这边，除了我们揽月轩，还有两位宝林，一位是住在听雨阁的赵宝林，性子懦弱，经常被柳宝林欺负；另一位是住在采薇苑的李宝林，父亲是个地方知县，没什么根基，平时也很少出门。”
“还有……奴婢听说，负责清扫咱们这边甬道的张公公，人很老实，但因为不肯巴结内务府的管事，一首被排挤。
还有小厨房负责烧火的宫女秀珠，因为笨手笨脚，也总挨打骂……”沈清辞静静地听着，脑中迅速勾勒出西六宫边缘地带的人物关系图。
都是些被主流抛弃的“边角料”，但往往，越是不得志的人，越渴望机会，也越不容易被注意。
“做得很好。”
沈清辞赞许地看了小蝶一眼，这一眼，让小蝶多日来的惶恐和委屈瞬间消散了大半，生出一种被认可的激动。
“才人，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小蝶眼中有了光。
沈清辞走到院中那棵枯了一半的老槐树下，目光似乎透过斑驳的宫墙，望向了更远的地方。
皇帝特意提及《柏舟》，绝不仅仅是追思故人。
《柏舟》……泛彼柏舟，亦泛其流。
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这是一首表达忧愤、身不由己的诗。
皇帝在暗示什么？
暗示他虽居九五之尊，却同样心有隐忧，身陷囹圄？
还是暗示父亲沈文渊之死，另有隐情？
她需要更多的信息。
而信息，在这深宫，就是性命。
“小蝶，你过来。”
沈清辞招招手，在她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
小蝶的眼睛越睁越大，最后重重地点了点头：“奴婢明白！
奴婢一定小心！”
接下来的几天，揽月轩异常安静。
沈清辞深居简出，每日不是“卧床养病”，就是坐在窗前看书，对外界的风言风语充耳不闻。
份例被克扣，饮食粗劣，她也安之若素，甚至将有限的银钱拿出来，让小蝶偷偷去换些常见的草药。
在别人眼里，这位沈才人怕是己经认命，等着自生自灭了。
唯有小蝶知道，才人正在下一盘看不见的棋。
她按照吩咐，借着帮沈清辞去太医院取药的机会，有意无意地接近张太医身边的小药童，送些自己做的、不值钱但精巧的绣活，套近乎，打听太医院的琐事。
同时，她也用沈清辞给的有限银钱，买通了一个负责给各宫送热水的小太监，让他帮忙留意各宫的动静，尤其是关于己故沈祭酒的闲话。
这天夜里，小蝶带着一丝兴奋和紧张，悄悄回报。
“才人，打听到了！
奴婢从太医院的小药童那儿听说，张太医前几日曾私下翻看过关于……关于心脉旧疾的古籍，还特意问了您母亲当年……是什么病症去世的。”
沈清辞眸光一凝。
皇帝果然在查她，查得比她预想的更深。
连她早逝的母亲都涉及到了？
原主的母亲在她很小时就病故了，据说是心疾。
“还有呢？”
“还有……送水的小柱子说，他听乾清宫一个负责洒扫的小宫女喝醉后嘀咕，说陛下前段时间，好像秘密派了人出京，去的方向……像是……像是沈老爷的老家……”沈清辞的心跳漏了一拍。
皇帝在暗中调查父亲！
这说明，父亲身上确实有秘密，而且这个秘密，让皇帝极为在意！
“才人，还有一件事……”小蝶的声音更低了些，“柳宝林那边……她身边的大宫女，今天偷偷去了坤宁宫，呆了小半个时辰才出来。”
沈清辞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皇后果然按捺不住了。
柳芊芊不过是她放出来试探的卒子，真正的杀招，恐怕还在后头。
正在这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呵斥声！
“开门！
快开门！
奉皇后娘娘懿旨，搜查揽月轩！”
小蝶吓得脸色煞白：“才人！
他们……”沈清辞迅速扫视屋内，目光落在墙角那个正在咕嘟冒泡的药罐上。
她眼神一厉，压低声音对小蝶快速吩咐：“照我之前教你的做！
慌什么！”
说完，她猛地将桌上的《诗经》扫落在地，自己则扑到床边，用力撕扯开衣襟，发出凄厉的咳嗽声，整个人蜷缩起来，仿佛痛苦到了极点。
小蝶瞬间明白了沈清辞的意图，一咬牙，冲到门边，却没有立即开门，而是带着哭腔喊道：“你们是谁？
深更半夜，惊扰了才人养病，你们担待得起吗？”
门外的人显然没把一个小宫女放在眼里，厉声道：“少废话！
再不开门，就以抗旨论处！”
小蝶这才颤抖着打开门栓。
门被粗暴地推开，一群拿着灯笼、膀大腰圆的嬷嬷和太监涌了进来，为首的是皇后身边的心腹，容长脸、吊梢眼的许嬷嬷。
许嬷嬷一进屋，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又看到沈清辞衣衫不整、蜷缩在床榻上痛苦呻吟的模样，以及散落在地的书本，眉头皱了皱。
“沈才人，老奴奉皇后娘娘懿旨，宫中丢失了贵重物品，需各处搜查，得罪了！”
许嬷嬷嘴上说着得罪，眼神却像刀子一样在屋内扫视。
“搜！”
她一挥手，那些嬷嬷太监立刻如狼似虎地翻箱倒柜起来。
小蝶扑到床边，用身体护住沈清辞，哭喊道：“你们干什么！
才人病得厉害，经不起你们这样折腾！
要是才人有个三长两短，陛下怪罪下来……哼，陛下日理万机，岂会管这等小事？”
许嬷嬷冷笑，目光却紧紧盯着沈清辞和小蝶的反应。
屋内被翻得一片狼藉，但除了几件旧衣和书籍，一无所获。
许嬷嬷的脸色有些难看，她目光最终落在了墙角那个还在煎药的药罐上。
她慢慢走过去。
小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沈清辞的咳嗽声更加剧烈，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但藏在被子下的手，却悄悄握紧了一根尖锐的发簪。
许嬷嬷伸出手，想要掀开药罐的盖子。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住手！”
众人回头，只见张太医提着药箱，面色严肃地站在门口，他身后跟着的，竟是皇帝身边的首领太监苏培盛！
苏培盛尖细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陛下口谕，沈才人需静养，任何人不得惊扰！
许嬷嬷，你这是做什么？”
许嬷嬷脸色瞬间大变，连忙跪下：“苏公公，老奴……老奴是奉皇后娘娘之命……皇后娘娘那边，杂家自会去回话。”
苏培盛打断她，目光冷厉地扫过一片狼藉的屋内，“还不快滚出去！”
许嬷嬷等人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苏培盛这才换上一副恭敬的表情，对床上的沈清辞道：“才人受惊了，陛下听闻此事，特命老奴前来看看，并让张太医再为您诊脉。”
张太医上前，仔细为沈清辞诊脉，眉头越皱越紧。
“苏公公，才人脉象紊乱，惊惧交加，旧疾复发，需立即施针用药，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张太医沉声道。
苏培盛叹了口气：“有劳张太医尽力救治。
才人放心，陛下定会为您做主。”
沈清辞虚弱地闭上眼睛，气若游丝：“谢……陛下……恩典……”无人看见，她藏在锦被下的手，缓缓松开了那根发簪，指尖冰凉。
皇后的手段，简单粗暴，却有效。
若非皇帝的人来得及时，今晚这“偷盗”的罪名，只怕就要强行扣在她头上了。
而皇帝……他消息如此灵通，是恰好路过，还是一首……派人盯着揽月轩？
这场戏，越来越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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