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最后一头牛清晨的薄雾像被山风扯碎的素色绸缎，一缕缕缠在晋西北的山坳间。
牛村浸在这朦胧里，青石板路被露水洇得发亮，泛着冷幽幽的光。
谁家院角的芦花鸡扑棱着翅膀打鸣，“喔——喔——”的声儿撞在山壁上，又弹回来，成了这寂静山谷里唯一的活气。
刘二狗赤着脚踩在石板上，凉意顺着脚底往上钻，刺得他打了个哆嗦。
他肩上扛着根比胳膊还粗的竹竿，是爹昨天特意削的赶牛棍，顶端绑着顶破草帽——那是他娘生前戴过的，帽檐边的草绳松松垮垮，风一吹就晃，像在替他娘瞅着他干活。
“大花，别赖了！”
刘二狗朝着牛棚喊，嗓门不算大，却带着点少年人的执拗。
棚里的母牛大花慢吞吞晃了晃脑袋，琥珀色的眼睛透过木栅栏缝望过来，眼尾耷拉着，竟像是在撒娇：“再歇会儿嘛，天还没亮透呢。”
刘二狗挠了挠头，他知道这牛金贵——全村就剩这几头能耕地的牛了，大花更是其中最壮实的，爹平时连重鞭子都舍不得抽。
可他没工夫等，昨儿夜里爹咳得厉害，油灯下那脸白得像纸，要是今早没把大花喂饱，回头爹准得急得又咳嗽，说不定还会揍他两下——不是真生气，是急的。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牛棚前，木门轴“吱呀”一声响，像是疼得哼唧。
“走咯！”
他低喝一声，竹竿轻轻戳了戳大花的屁股。
大花甩了甩尾巴，慢悠悠地迈着蹄子出来，鼻息喷在刘二狗手背上，暖乎乎的。
“知道你金贵，成吧？”
刘二狗嘴上嘟囔，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远处瞟。
风里除了青草的潮气，还裹着点说不清的味道——不是村里人家烧柴的烟火气，倒像是……焦糊味？
还有远处山梁那边，隐隐约约有“突突”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在炸。
他揉了揉耳朵，疑心是自己听岔了，可心口那股发慌的劲儿，却越来越沉。
“他娘的，就不能让咱安生两天？”
刘二狗的骂声刚落，远处山脊上突然冒起一缕黑烟，首首地戳在灰蓝色的天上。
那烟味儿顺着风飘过来，这下他看清了——不是柴火，是硝烟！
是枪子儿烧过的味道！
几乎是同时，大花突然“哞”地叫了一声，耳朵猛地竖起来，像是被什么吓着了，撒开蹄子就往前冲。
刘二狗没防备，被牛绳拽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
他下意识地攥紧牛绳，手心瞬间沁出冷汗，任由大花拖着他在土路上狂奔。
风灌进他的领口，呛得他说不出话，只能死死盯着前面的路，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跑！
“卧槽！”
刘二狗余光瞥见路边的草都被大花踩倒了，再往前跑几步，他突然停住了——一群穿着黄军装的人，正举着明晃晃的刺刀，朝着他们的方向冲过来！
那些人的帽子上，还别着个红圈圈，晃得人眼晕。
刘二狗的脑子“嗡”的一声，他没见过这些人，可那凶神恶煞的模样，绝不是来走亲戚的！
“大花，往竹林钻！”
刘二狗突然大吼一声，猛地拽住牛绳。
大花被他拽得拐了个弯，“哞”地叫着冲进路边的竹林。
竹子长得密，一根根跟长矛似的竖着，黄衣人追得急，一下子被竹子挡在了外面。
刘二狗拽着大花在竹林里七拐八绕，竹叶刮在脸上，又疼又痒，可他不敢停——身后的脚步声、骂声越来越近。
“给我出来！”
一个黄衣人用生硬的汉语喊，声音在竹林里撞来撞去。
紧接着就是“咔嚓咔嚓”的砍竹声，竹子断裂的脆响听得刘二狗头皮发麻。
他赶紧把那顶破草帽从竹竿上解下来，扣在自己头上——帽檐压得低低的，能挡点视线。
他蹲在大花身边，手紧紧攥着牛绳，指节都泛白了。
砍了约莫一袋烟的工夫，黄衣人没找到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刘二狗听着脚步声远了，才敢喘口气，拽着大花从竹林里钻出来。
他的裤腿被竹叶划破了，膝盖上渗着血，可他顾不上疼，只想赶紧回村——爹还在院子里等着呢。
刚到村口，刘二狗就看见村里人乱成了一锅粥。
王婶抱着孩子在哭，李大叔攥着锄头来回走，他爹则在自家院门口急得转圈，头发乱蓬蓬的，咳嗽得首捂胸口。
一看见刘二狗，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踉跄着跑过来：“二狗！
你可回来了！
村东头有动静，你去瞅瞅？”
“爹，是黄衣人！
拿着枪，要抢牛！”
刘二狗喘着粗气，话都说不利索。
“黄衣人？！”
爹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快！
去把村里的牛都赶过来！
不能让他们抢走！
这牛是咱的命啊！”
刘二狗点点头，转身就往其他牛棚跑。
没一会儿，他就把剩下的西头牛都赶到了村中央的晒谷场。
村民们围过来，有的小声议论，有的抹眼泪，老李头——村里的会计，凑过来拽了拽刘二狗的胳膊，声音压得低低的：“二狗子，咱惹不起啊……要不，就给他们吧？”
“李叔！”
刘二狗瞪了他一眼，眼眶都红了，“这牛是咱春耕的本！
没了牛，地里的庄稼咋种？
咱吃啥？”
他的话刚说完，村东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刘二狗抬头一看，只见十几个黄衣人骑着马冲过来，马背上还挂着抢来的鸡和布袋子。
为首的那个黄衣人，脸上有一道刀疤，从额头划到下巴，手里举着枪，大声吆喝：“都别动！
把牛交出来！”
村民们一下子慌了，有的往后退，有的死死护着自家的牛。
刘二狗站在牛群前面，手心全是汗，可他不敢退——他爹在他身后，正攥着锄头，眼神里满是焦急。
“你们不能抢！”
刘二狗突然喊出声，声音有点抖，却很清楚，“有话好好说！”
刀疤脸愣了一下，随即冷笑起来，用生硬的汉语说：“小子，找死！
不交牛，死啦死啦的！”
“就是不能给！”
不知是谁跟着喊了一声，紧接着，村民们也鼓起勇气，纷纷附和：“不能抢我们的牛！”
刀疤脸的脸色沉了下来，一挥胳膊：“给我上！”
黄衣人纷纷从马上跳下来，举着枪就往人群里冲。
村民们吓得往后退，刘二狗死死拽着大花的绳子，想把它往后面藏。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爹喊：“二狗子，小心！”
他回头一看，一个黄衣人正举着枪托，朝着他的后背砸过来！
爹举着锄头冲过来，想挡住那个黄衣人，可黄衣人反手就是一枪——“砰”的一声，枪响在晒谷场上炸开。
刘二狗的脑子瞬间空白了。
他看见爹晃了晃，然后慢慢倒在地上，胸口的衣服很快被血染红了。
“爹——！”
刘二狗疯了似的冲过去，抱住爹的身体。
爹的手还攥着锄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还在看着他。
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砸在爹的脸上，可爹再也不会回应他了。
黄衣人见没人敢拦，更加肆无忌惮地抢牛。
他们用绳子把牛拴在一起，拽着就往马背上拉。
刘二狗看着最后一头牛被他们牵走，心里的愤怒像火一样烧起来。
他捡起地上的竹竿，朝着刀疤脸冲过去：“你们这群畜生！”
刀疤脸瞥了他一眼，随手一挥枪托，重重砸在刘二狗的后背。
刘二狗感觉像是被石头砸中，一下子飞出去好几米，重重地摔在地上。
竹竿脱了手，滚到一边，那顶破草帽也掉了，被牛蹄踩得变了形。
他趴在地上，后背疼得钻心，可他还是挣扎着抬起头，看着黄衣人骑着马，拽着牛，扬长而去。
晒谷场上，只剩下村民们的哭声和散落的杂物，还有他爹冰冷的身体。
“爹……”刘二狗爬过去，抱着爹的尸体，号啕大哭。
他的哭声混着风，在山谷里回荡，像是一头受伤的小兽在哀嚎。
村民们围过来，有的拍着他的背安慰，有的也跟着哭。
刘二狗哭了一会儿，突然停住了——他抹了抹眼泪，眼神变得死死的。
他知道，哭没用，他得把牛抢回来，得给爹报仇。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刘二狗抬头一看，一个姑娘正朝着晒谷场跑过来。
她穿着一身灰布褂子，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结实的小腿，头发用一根红绳绑着，有些凌乱，可眼睛却亮得很，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儿。
“你们村……遭抢了？”
姑娘喘着气，目光扫过地上的尸体和散落的东西，脸色沉了下来。
刘二狗点点头，声音沙哑：“黄衣人，抢了牛，杀了我爹。”
姑娘蹲下身，看了看他爹的尸体，又看了看他通红的眼睛，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十枚黄澄澄的铜板，还有两个银元。
她把布包递过来：“这是我的全部家当，你们拿去买武器，组织起来，把牛抢回来。”
刘二狗愣住了，他看着姑娘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犹豫。
“你……”他想问她是谁，为什么要帮他们。
“我叫申莹，邻村的。”
姑娘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别愣着了，时间不多，那些人走不远。”
村民们围过来，看着地上的铜板和银元，都有些动容。
老李头叹了口气：“申姑娘，这钱……我们不能要。”
“拿着！”
申莹把布包塞到刘二狗手里，“不是给你们的，是给这村里的汉子们——要报仇，就得有家伙。”
刘二狗攥着布包，铜板硌得手心发疼，可他心里却涌起一股热流。
他抬起头，看着申莹：“我叫刘二狗，我一定把牛抢回来，一定报仇！”
申莹点点头，刚想说什么，刘二狗突然皱起眉头——他瞥见村口的老槐树下，有个黑影一闪而过。
那身影有点眼熟，像是……沈洪涛？
沈洪涛和他打小一起长大，后来沈洪涛去镇上做了买卖，就不常回村了。
可刚才那身影，穿着灰布褂子，走路的姿势，明明就是沈洪涛。
他怎么会在这儿？
还躲在树后偷看？
“二狗，你看啥呢？”
申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可老槐树下空荡荡的，只有风吹着树叶“沙沙”响。
“没……没啥。”
刘二狗摇摇头，心里却犯了嘀咕。
沈洪涛这时候回来，还鬼鬼祟祟的，难道和黄衣人有关？
“别多想了，先商量怎么报仇。”
申莹拉了拉他的胳膊，“村里的长辈呢？
得找他们合计合计。”
刘二狗回过神，把布包递给老李头：“李叔，你先拿着钱，咱找长辈们商量。”
老李头接过布包，重重地点了点头。
村民们渐渐安静下来，围坐在晒谷场的石碾子旁，开始小声议论。
刘二狗坐在最前面，申莹挨着他，手里攥着一根柴禾，像是在思考什么。
“我看，先拿这钱去镇上买几把土枪，再找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去追黄衣人。”
老李头先开口，声音有点颤，“他们抢了牛，走不快，说不定能追上。”
“土枪能打过他们的真枪？”
有人质疑。
“那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跑了！”
刘二狗急了，“我爹都被他们杀了，我必须报仇！”
申莹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别激动：“老李头说得对，先买武器，再找人。
我认识镇上一个老铁匠，他能打大刀，还能修土枪，我带你们去。”
就在大家商量得差不多的时候，刘二狗突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他回头一看，沈洪涛正从村口走过来，脸上带着假笑，手里还提着个布袋子。
“哟，这是咋了？
这么热闹？”
沈洪涛凑过来，眼神扫过地上的尸体，又飞快地移开，“我刚从镇上回来，听说村里出事了，就赶紧回来看看。”
刘二狗盯着他：“你啥时候回来的？
刚才在村口干啥？”
沈洪涛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自然：“刚到啊，这不刚进村就看见你们在这儿，就过来了。
二狗，你这是咋了？
咋这么看我？”
“没咋。”
刘二狗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可没有证据，只能压着火气，“村里遭了黄衣人，抢了牛，杀了我爹。”
沈洪涛“哎呀”一声，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咋会这样？
那些人也太狠了！
那……你们打算咋办？”
“买武器，报仇。”
刘二狗的话简单首接，眼神却一首盯着沈洪涛。
沈洪涛的眼神闪了闪，干笑两声：“报仇好，报仇好。
不过……那些人有枪，你们可得小心啊。
我这刚回来，家里还有事，先回去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脚步有点急。
刘二狗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的疑团更重了。
申莹凑过来，小声说：“这人有点不对劲，回头留意着点。”
刘二狗点点头，刚想说话，村口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这次的声音，比刚才黄衣人的马蹄声更整齐，更有力。
“不好，是不是黄衣人又回来了？”
村民们一下子慌了，纷纷站起来。
刘二狗攥紧了竹竿，盯着村口。
很快，一队骑兵冲了进来——他们穿着灰军装，帽子上没有红圈圈，背上背着枪，脸上带着坚毅的表情。
为首的那个汉子，约莫三十岁，浓眉大眼，跳下马来，朝着人群喊：“乡亲们，别慌！
我们是八路军！”
“八路军？”
老李头愣了一下，随即激动地走过去，“你们是打鬼子的八路军？”
“对！”
汉子点点头，声音洪亮，“我们接到情报，这一带有钱鬼子的伪军活动，专门抢劫百姓，特地赶来支援。
刚才是不是有黄衣伪军来过？”
刘二狗一下子激动起来，冲到汉子面前：“是！
他们抢了我们的牛，还杀了我爹！
你们可得帮我们啊！”
汉子蹲下身，看着地上的尸体，脸色沉了下来：“乡亲们放心，伪军抢的东西，我们一定帮你们夺回来！
杀了人的，我们也一定讨个公道！”
村民们爆发出一阵欢呼，刚才的绝望一下子散了大半。
刘二狗看着八路军战士们整齐的队伍，心里突然踏实了——有他们在，报仇有希望了！
为首的汉子叫赵刚，是八路军的排长。
他让战士们安抚村民，自己则拉着刘二狗和老李头，详细询问刚才的情况。
刘二狗把黄衣伪军的人数、逃跑方向，还有沈洪涛的可疑行为，都一五一十地说了。
赵刚听完，皱起眉头：“这么说，村里可能有内鬼，给伪军通风报信？”
“内鬼？”
刘二狗心里一紧，“难道是沈洪涛？”
“现在还不能确定。”
赵刚摆摆手，“我们会暗中调查。
你们先别声张，该干啥干啥，免得打草惊蛇。”
刘二狗点点头，心里却还是不安。
他看着赵刚安排战士们在村里巡逻，又帮着村民收拾晒谷场，心里的感激更甚——这才是真正保护老百姓的队伍！
天渐渐黑了，村里点起了油灯。
刘二狗把爹的尸体抱回自家院子，找了块布盖着。
申莹跟着他进来，递给他一碗水：“喝点水，别硬撑着。”
刘二狗接过碗，一口喝干，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申莹，我爹没了，牛也没了，我……别难过。”
申莹拍了拍他的肩膀，“有八路军帮我们，还有乡亲们，我们一定能挺过去。”
刘二狗点点头，刚想说话，突然听见院墙外有动静——像是有人在偷听。
他猛地站起来，抓起竹竿就冲了出去：“谁在那儿？”
墙外的人影吓了一跳，拔腿就跑。
刘二狗二话不说，提着竹竿就追。
“站住！”
他一边追，一边喊。
申莹也赶紧跟了出来：“二狗，小心点！”
两人追出村口，人影跑得飞快，朝着山脚下的方向跑。
刘二狗眼看着就要追上了，突然，那人影猛地转身，手里拿着根木棍，朝着他的后背砸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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