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晚棠像是在一团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棉花里沉浮。
有时，她能隐约听见耳边有哭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她自己心里的呜咽。
有时，她又感觉浑身滚烫，仿佛被架在火上烤，喉咙干得冒烟。
更多的时候，是深入骨髓的寒冷和小腹那里永无止境的、空洞的绞痛。
她知道自己大概是病了，病得很重。
但没人请大夫大夫，婆婆王彩凤只是在院子里指桑骂槐，说她“身子不争气”，“白费了粮食”。
偶尔，陈胜利会端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进来，放在炕沿上，也不说话，眼神躲闪着，好像多看她一眼都会折寿。
沈晚棠闭着眼，假装睡着，她不想看他，一眼都不想。
她能感觉到，那个短暂存在过的生命，真的离开了。
身体里的一部分，也跟着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两天，也许三天，她终于攒够了一点力气，缓缓睁开了眼睛。
屋里光线昏暗，窗户上结着厚厚的霜花。
她躺在她和陈胜利那间小屋的土炕上，炕烧得不算热，身下的苇席硌得人生疼。
她试着动了一下手指，钻心的疼痛从小腹蔓延开，让她忍不住呻吟出声。
“醒了？”
一个冷漠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沈晚棠微微侧头，看见婆婆王彩凤正坐在炕梢的板凳上纳鞋底，针线穿过千层底，发出“嗤嗤”的声响，像毒蛇在吐信子。
“还以为你挺不过去了呢。”
王彩凤掀起眼皮瞥了她一眼，语气里听不出是庆幸还是失望，“既然醒了，就起来活动活动，别赖在炕在炕上装死。
家里一堆活儿呢。”
沈晚棠没吭声，只是慢慢转过头，盯着黑黢黢的房梁。
梁上挂着一串早就风干了的红辣椒，像一滴滴凝固的血。
她想起了那个冰窟窿，想起陈胜利那双把她按下去的手，想起刺骨的冰水和令人窒息的黑暗。
恨意像藤蔓一样，悄无声息地缠绕上她的心脏，越勒越紧。
“胜利呢？”
她哑着嗓子问，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去他舅家了，商量点事儿。”
王彩凤含糊地说，眼神却有些闪烁。
沈晚棠心里明白，他们肯定是在商量怎么处置她这个“没用”的媳妇。
休妻？
还是……更可怕的？
她不能坐以待毙。
外面传来收音机滋滋啦啦的声音，夹杂着播音员字正腔圆的播报。
是屯子里广播站每天固定的节目时间。
她原本对这些不感兴趣，无非是些政策宣传和生产通知。
但今天，她鬼使神差地竖起了耳朵。
“……下面播报一则重要消息……我国社会福利有关奖券自发行以来……昨日开奖，一等奖号码为……零八，十五，二十二，二十九，三十一，特别号码……零五……”收音机里的声音断断续续，信号不太好。
但沈晚棠的心脏，却在这一刻，骤然停止了跳动！
零八，十五，二十二，二十九，三十一……零五！
这几个数字，像烧红了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她的脑海里！
她记得！
她记得清清楚楚！
那天她去镇上卫生所，回来路过那个新开的、围了好多人的“奖券销售点”，不知怎么的，鬼迷心窍地掏出了兜里仅剩的两毛钱，让售票员随便机选了一注！
就是这组数字！
一模一样！
她藏在棉裤暗袋里的那张小小的纸片……它……它中了头奖？！
广播里还在说着什么“巨额奖金”、“史无前例”、“社会主义建设”……她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耳朵里嗡嗡作响，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让她一阵眩晕。
亿万……亿万财富？
在这个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的年头，在这个一家人全年工分折算下来可能也就几百块的屯子里，亿万……这是一个她根本无法想象的概念。
“听见没？”
王彩凤忽然嗤笑一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广播里说有人中了大奖，好几万呢！
哼，也不知道是哪个走了狗屎运的。”
好几万？
沈晚棠混沌的脑子里闪过一丝疑惑。
广播里说的明明是“巨额”，婆婆怎么会听成好几万？
是信号问题，还是……她根本不敢相信有更多的钱？
沈晚棠的心跳得像擂鼓，咚咚咚，震得胸腔都在发疼。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露出丝毫破绽。
她现在就是一块砧板上的肉，如果被人知道她身怀巨款，那后果……她不敢想。
恐怕等不到兑奖，她就“意外”死在某个角落了。
“嗯，听见了。”
她低低地应了一声，翻了个身，面朝墙壁，把汹涌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
她的手，悄悄伸进棉裤内侧，隔着厚厚的、己经有些板结的布料，触摸到了那个小小的、硬硬的方块。
油纸包得很好，没有湿。
这张小小的纸片，现在就是她的命！
比她的命还重要！
她必须离开这里！
立刻！
马上！
但是怎么走？
她现在虚弱得连炕都下不了。
身无分文——除了这张暂时还不能变现的亿万纸片。
又能去哪里？
一个名字，毫无预兆地跳进了她的脑海——陆灼。
那个只听屯子里人偶尔提起，带着敬畏和恐惧的名字。
据说是在南边哪个大军区当官，年纪不大，手段极狠，而且“克妻”——前后三个跟他定亲的女人，都没等到过门就死了。
有人说他命太硬，专克身边人。
去找他？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连沈晚棠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跟陆灼非亲非故，仅仅是因为她死去的大舅曾经在他手下当过兵，有过一点香火情份？
她甚至不确定陆灼是否还记得她大舅这个人。
风险极大。
他可能根本不会见她，或者首接把她当成疯子赶出去。
可是，留在这里，她只有死路一条。
去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她需要一个强大的庇护，至少在兑奖之前，能让她活下去。
陆灼的军人身份，或许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到的、相对可靠的依仗。
而且，据说他现在人就在离靠山屯不算太远的那个大军区驻地。
这是她唯一知道的、有可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躺着干什么？
还不起来！”
王彩凤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耐烦，“把炕桌擦了，等下吃饭。”
沈晚棠深吸一口气，撑着虚软的身体，慢慢地、极其艰难地坐了起来。
每动一下，都牵扯着下身和小腹的疼痛，冷汗涔涔而下。
她咬紧牙关，挪到炕沿，双脚试探着踩在地上，冰凉从脚底首窜头顶。
她扶着炕沿站稳，眼前阵阵发黑。
她看了一眼窗外，天色灰蒙蒙的，又开始飘雪了。
她必须尽快恢复体力。
接下来的两天，沈晚棠表现得异常“温顺”和“认命”。
她不再流露出任何怨恨的情绪，王彩凤让她干什么，她就默默地干，虽然动作缓慢，但不再反抗。
吃饭时，她也强迫自己多吃一点，哪怕味同嚼蜡。
陈胜利回来了，看向她的眼神更加复杂，带着愧疚，又似乎夹杂着一丝解脱。
他尝试跟她说话，她都只是低着头，含糊地“嗯”一声，不多说一个字。
她在积蓄力量，也在暗中观察。
她注意到，王彩凤和陈胜利似乎在为什么事做准备，偶尔会低声商量，看到她过来就立刻停下。
这让她更加确信，不能再等了。
这天夜里，估摸着他们都睡熟了，沈晚棠悄悄地坐起身。
月光透过结了霜花的窗户，在炕上映下模糊的光斑。
屯子里静得出奇，只有风声偶尔呼啸而过。
她蹑手蹑脚地下了炕，冰冷的土地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摸到墙角的米缸，掀开盖子，伸手进去，在最底下，摸到了一个用手绢包着的小小的、硬硬的东西。
这是她唯一的“财产”——母亲留给她的一个银戒指，很小，很旧，却是她最后的傍身之物。
她又摸索到厨房，从碗柜最里头找出两个中午剩下的、冻得硬邦邦的玉米面窝窝头，揣进怀里。
又找到一个旧的军用水壶，灌满了凉开水。
做完这一切，她己经累得气喘吁吁，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休息。
逃跑，需要钱，哪怕只是路费。
这个银戒指，或许能在路上换几个钱，或者一点吃的。
她回到小屋，穿上那件最厚实的、也是唯一一件还算完整的棉袄。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拉开了房门。
“吱呀——”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沈晚棠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隔壁房间传来了陈胜利沉重的鼾声和王彩凤的磨牙声。
她像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溜出了老陈家院子，融入了茫茫的风雪夜色之中。
身后的屯子，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怪兽，逐渐被黑暗吞噬。
前路是未知的凶险，但她别无选择。
揣在棉裤暗袋里的那张纸，像一块燃烧的炭，灼烫着她的皮肤，也点燃了她眼中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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