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重,梁山主寨宋江的住所内,灯火却亮得有些刺眼。
吴用带来的消息,像一道惊雷,将宋江最后一丝侥幸劈得粉碎。他失魂落魄地跌坐在交椅上,双手死死抓着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张写着“需部分水军头领家眷先行送往东京恩养”的纸条,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颤,又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得他几乎窒息。
“家眷为质……家眷为质……”宋江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朝廷……朝廷这是信不过我宋江,信不过我梁山兄弟啊!”
吴用站在一旁,脸色同样凝重无比。他手中的羽扇早已停下,紧紧攥着,骨节也有些发白。他比宋江想得更深,这一招“恩养”,看似皇恩浩荡,实则是悬在梁山头顶的一把利剑,尤其是悬在那些本就对招安心存抵触的头领头上。一旦家眷被控制在东京,阮小二、李俊他们,还有林冲、鲁智深那些桀骜不驯之辈,岂非成了被拴上链子的猛虎,再难有反抗之力?而这一切的压力,最终都会转嫁到力主招安的宋江和他自己身上。
“兄长,”吴用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此事……棘手了。若依从,只怕水军诸位兄弟立刻就要哗变;若不依从,便是公然抗旨,之前所有努力,尽付东流,我梁山立时便是万劫不复之境。”
宋江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那……那该如何是好?学究,你快想个法子!快啊!”
吴用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踱步到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缓缓道:“为今之计,只有两条路。其一,立刻答应朝廷要求,设法说服阮小二、李俊等人,交出部分家眷……”
“不可!万万不可!”宋江连连摆手,脸上肌肉抽搐,“小七那性子,若知要将他嫂嫂侄儿送去东京为质,非得当场拔刀反了不可!还有那张横张顺的老母,刘唐虽无家小,但其宗族……此法行不通,必生大乱!”
“那就只剩第二条路了,”吴用转过身,眼神锐利,“拖延。”
“拖延?”
“不错。”吴用压低了声音,“天使限我们十日内拿出名册清单,并送出部分家眷。我们可以先应承下来,但在具体人选、护送方式、乃至‘恩养’的规格待遇上,与那李内侍反复磋商,讨价还价。同时,立刻着手整理名册清单,但务求繁琐、细致,将进程拖慢。只要能拖上一两个月,期间或可再请托宿太尉等朝中同情我梁山之人,从中斡旋,或许……尚有转机。”
宋江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道:“对!对!拖延!就依学究之言!名册清单可以慢慢造,这家眷之事,更是关乎兄弟亲情,岂能仓促?需得从长计议,从长计议!”他像是自我安慰般重复着,但眼神深处的惶恐,却丝毫未减。
他知道,这不过是饮鸩止渴。但此刻,他除了拖延,已无路可走。
……
几乎在宋江与吴用密商的同时,林冲那座僻静的小院里,也迎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阮小七像一头焦躁的豹子,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拳头攥得咯咯作响。阮小二和阮小五坐在石凳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李俊站在阴影里,抱着双臂,一言不发,但紧抿的嘴角显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张横、张顺兄弟也在一旁,神情愤懑。
鲁智深盘腿坐在屋檐下,抱着他的禅杖,一双虎目在夜色中闪闪发光,怒骂道:“直娘贼的朝廷!直娘贼的阉狗!招安招安,招他娘个鸟安!这是要把人往死里逼!”
林冲静静地站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月光透过光秃的枝桠,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听着阮小七压抑的低吼,看着众人脸上的愤怒与忧虑,心中一片冰寒,却又带着一丝早已预料到的冷静。
“林教头!”阮小七猛地停下脚步,冲到林冲面前,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你……你可听说了?朝廷……朝廷那帮狗娘养的,要……要俺们把家小送去东京!”
他这话一出,张横也跳了起来,低吼道:“俺老娘年事已高,岂能经得起这般折腾?还要去那人生地不熟的东京城给人当质子?做梦!”
张顺虽然没说话,但眼中也喷出火来。
阮小二重重一拳砸在石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抬起头,眼睛赤红地看着林冲:“林教头,事到如今,俺们……俺们还有退路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林冲身上,那目光里,有愤怒,有恐惧,更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寻求指引的渴望。
林冲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他的声音在清冷的夜色中显得异常平稳:“朝廷此招,意在扼喉。握住诸位兄弟的家眷,便是握住了诸位的命脉。届时,莫说战船兵马,便是让你等自缚双手,引颈就戮,恐怕也由不得自己了。”
他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让阮小七等人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可怕的一幕。
“林教头,那……那我们……”阮小五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沙哑。
“我们,没有退路。”林冲斩钉截铁地说道,“从朝廷下旨解散兵马、调拨战船那一刻起,就已经没有了退路。如今这家眷为质,不过是最后通牒。”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如刀,“但,没有退路,不代表没有生路。”
他向前一步,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宋江哥哥欲行拖延之计,或许能缓得一时。但诸位兄弟需知,拖延,解决不了根本。朝廷既然存了此心,不达目的,绝不会罢休。”
“那该如何?”李俊终于开口,声音低沉。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林冲吐出八个字,“明面上,诸位兄弟可随公明哥哥一同,与朝廷使者周旋,名册可以造得慢些,家眷之事更可借故推脱,比如称病、路途不便、需准备行装等等,能拖一日是一日。”
“那暗地里呢?”阮小七急不可耐地问。
“暗地里,”林冲的眼神在月光下闪烁着寒光,“立刻着手,将最重要的家眷,秘密转移。”
“转移?”众人都是一怔。
“不错。”林冲沉声道,“梁山泊八百里水泊,港汊纵横,芦苇密布,何处不能藏人?可挑选绝对可靠的心腹,将老弱妇孺,分批秘密接出主寨,安置到偏僻、隐蔽的渔村、小岛,或者……干脆送出梁山地界,暂避风头。此事需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绝不能让朝廷耳目,甚至山寨内不相干的人察觉。”
他看向阮小二和李俊:“此事,需得倚仗诸位兄弟在水路上的本事和对地形的熟悉。”
阮小二和李俊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绝。阮小二重重点头:“林教头放心,这水泊里,俺们兄弟想藏几个人,便是朝廷派十万大军来,也休想找到!”
李俊也道:“此事宜早不宜迟,我立刻就去安排可靠人手和船只。”
张横、张顺也纷纷表示,回去就悄悄准备,先将老母亲接走。
一股无形的力量,将这群被逼到悬崖边上的水军头领,更加紧密地团结在了一起,而核心,便是眼前这个临危不乱、条理清晰的林冲。
“可是……”阮小五还有些顾虑,“若朝廷使者追问起来,或者宋江哥哥催促……”
林冲淡淡道:“只要人不在寨中,他们追问,便有的是理由搪塞。病了,走失了,回娘家了……难道他们还能立刻派兵搜山检海不成?至于公明哥哥,他此刻自顾不暇,只要我等不明面抗旨,他乐得装糊涂。”
他这番谋划,可谓胆大心细,既避免了直接冲突,又保全了根本,说到了众人的心坎里。
阮小七激动地抓住林冲的胳膊:“林教头!俺……俺阮小七以后就跟着你干了!你说往东,俺绝不往西!”
张横、张顺等人也纷纷表态。
林冲拍了拍阮小七的肩膀,目光扫过众人:“诸位兄弟,记住,此刻我等所做一切,并非为了造反,而是为了自保,为了在这滔天巨浪中,为我们自己,也为追随我们的兄弟,寻一条活路。此事关乎身家性命,务必谨慎,务必隐秘!”
众人凛然应诺,随即不再多言,趁着夜色,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散去,各自准备。
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林冲和鲁智深。
鲁智深凑过来,咧开大嘴笑道:“兄弟,你这招釜底抽薪,真是绝了!看那帮鸟官还拿什么要挟!”
林冲望着众人消失的方向,眼神幽深。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家眷转移,只能解决一时的威胁。真正的风暴,还在后面。但经此一事,他在梁山,特别是水军中的根基,将更加牢固。
而宋江那边,恐怕很快就会发现,他对于梁山的掌控力,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流失。这质命之局,逼反的不是梁山的千军万马,而是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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