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月,本该是 “沾衣欲湿杏花雨” 的时节,清溪村却被一片愁云笼罩。
连绵十日的暴雨冲垮了村外的土堤,浑浊的泥水漫过田埂,将刚冒芽的秧苗吞得无影无踪。
沈砚站在自家两亩薄田前,草鞋深陷在泥里,指节因攥紧锄头而泛白 —— 这是他家仅有的口粮田,如今只剩下泡胀的稻根在浑水中漂浮,像极了他此刻沉到谷底的心。
“砚儿,别瞅了,回屋吧。”
母亲林氏挎着空空的竹篮走过来,声音里满是疲惫。
她的粗布衣裳沾着泥点,原本用来晾晒杂粮的竹席,此刻正盖在漏雨的屋顶上,可雨水还是顺着茅草缝往下滴,在地面积起小小的水洼。
沈砚回头望去,只见母亲眼角的皱纹比去年深了许多,原本乌黑的头发也添了几缕白霜 —— 自从父亲沈仲平三年前在边关 “病故”,家里的重担就全压在母亲肩上,如今田毁了,连下个月的口粮都成了问题。
沈砚沉默着跟着母亲回家,低矮的土坯房里,唯一的木桌上摆着半罐糙米,那是上次去镇上借粮时,粮铺老板碍于旧情才肯赊给他们的。
“要不,明天我去柳员外家求求情?”
林氏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听说柳员外家还缺个舂米的帮工,或许……娘,不能去!”
沈砚猛地打断母亲。
他怎能忘了,去年柳员外强占邻村王阿婆的田时,父亲的旧部偷偷捎信来,说父亲当年就是因为揭发柳家勾结边关将领挪用军粮,才被诬陷 “通敌”,最终死在牢里。
这柳员外是害死父亲的仇人,他怎能去仇人家里做工?
可看着母亲憔悴的脸,他又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只低声说:“娘,再等等,我有办法。”
其实沈砚心里也没底,他所谓的 “办法”,不过是父亲留下的那本泛黄的《农要疏》。
昨夜他在油灯下翻到后半夜,里面记载着一种 “水土改良法”,说在涝田边挖排水沟,再用草木灰和腐熟的秸秆改良土壤,能让耐涝的稻种存活。
可眼下不仅没有耐涝的稻种,连挖沟的工具都不够 —— 家里只有一把缺口的锄头,连铁锹都没有。
第二天一早,沈砚揣着仅有的两个麦饼,揣着《农要疏》去了村西的老木匠家。
老木匠是父亲的旧友,听说沈砚要做农具,叹着气从柴房里翻出一块没用的槐木:“砚儿,这木头硬,做锄头柄刚好,可我这老胳膊老腿,只能帮你把木料削出来,组装还得靠你自己。”
沈砚连忙道谢,他知道老木匠家里也不宽裕,能拿出木料己经是天大的情分。
接下来的三天,沈砚天不亮就起床,先帮母亲挑水、劈柴,再去田里挖排水沟。
泥土又黏又重,缺口的锄头没挖几下就卷了刃,他只能用手刨,指尖磨出了血泡,血泡破了又结成茧。
到了晚上,他就着油灯组装新锄头,槐木柄磨得手心发烫,可他不敢停 —— 要是再耽误几天,错过育秧的时节,今年就真的颗粒无收了。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第西天傍晚,柳员外家的管家带着两个家丁,突然闯进了沈砚的田埂。
管家穿着锦缎褂子,踩着布鞋却故意往泥里踩,溅起的泥水落在沈砚的粗布衣上:“沈小子,你这挖沟的水,流到我们家的田了,你知道吗?”
沈砚抬头一看,只见排水沟的水流向村东,而柳员外的田在村西,根本挨不着边。
他刚想辩解,家丁就上前推了他一把,沈砚踉跄着摔倒在泥里,手里的锄头也断了柄。
“小子,别给脸不要脸!”
管家叉着腰,“柳员外说了,你爹当年欠我们家的债还没还,要么你把这两亩田抵给我们,要么就乖乖去柳家做工抵债,不然……我爹没欠你们家的债!”
沈砚从泥里爬起来,胸口剧烈起伏。
他知道管家是故意找茬,柳员外肯定是听说他在田里折腾,怕他真种出粮食,断了他去求柳家的念头。
管家冷笑一声,指挥家丁把沈砚挖好的排水沟填上,还把那本《农要疏》抢过去,扔在泥水里:“给脸不要脸是吧?
我看你这田,今年就算种了,也别想有收成!”
家丁们闹了半天才走,沈砚站在被填平的沟前,看着泥水里泡烂的《农要疏》,眼眶终于红了。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书捡起来,一页页揭开湿透的纸页,父亲的字迹在泥水里模糊不清,像极了父亲含冤而死的真相。
“爹,我该怎么办?”
他对着田埂低声呢喃,雨水又开始往下落,打在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回到家时,林氏看到他满身是泥,手里还拿着一本烂书,顿时明白了。
她没说什么,只是烧了热水让他泡脚,又把家里最后一个麦饼递给他:“砚儿,娘知道你难,可咱不能放弃。
你爹当年在边关,就算被人诬陷,也没低过头,咱沈家人,不能孬。”
母亲的话像一盏灯,照亮了沈砚心里的黑暗。
他咬了咬麦饼,突然想起《农要疏》里还记载着,村后有一片废弃的坡地,因为地势高,不会被水淹,只是土壤贫瘠,没人愿意种。
或许,那里能成为他的希望。
他抬起头,看着母亲:“娘,我想试试村后的坡地,说不定能种出东西来。”
林氏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娘支持你,就算只有一丝希望,咱也得抓住。”
当晚,沈砚把湿透的《农要疏》放在灶台上烘干,虽然很多字迹看不清了,但关于坡地种植的部分还能辨认。
他在油灯下画了一张简易的种植图,计划先在坡地边缘挖一圈排水沟,再用家里仅有的草木灰改良土壤,至于稻种 —— 他记得去年秋天,在收割后的田里,捡到过几穗颗粒饱满的稻子,当时觉得没用,随手放在了陶罐里,说不定那就是耐涝的稻种。
第二天一早,沈砚揣着那几穗稻子,背着锄头去了村后的坡地。
坡地长满了野草,石头还多,一锄头下去,震得手臂发麻。
可他没停,从日出挖到日落,终于在坡地边缘挖好了一圈排水沟。
夕阳西下时,他坐在坡地顶端,看着远处被水淹的农田,又看了看手里的稻穗,心里突然有了一丝底气 —— 就算柳员外再刁难,就算天公再不作美,他也要在这片坡地上,种出属于自己的希望,为父亲洗冤,为母亲撑起这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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