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秋天,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黏腻。
不像北方的秋高气爽,这里的风是软的,裹着桂花过熟的甜香和江水淡淡的腥气,吹在人身上,拂不去汗意,只添一层薄薄的凉腻。
林晓晓抱着几本刚从图书馆借来的画册,穿过法学院爬满常青藤的长廊。
下午三西点的阳光斜斜切过廊柱,在她白色的棉布裙摆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
她走得不快,心里还想着刚才看到的莫迪里阿尼笔下那些拉长的、忧郁的颈线与面孔,想着如何将它们融入自己的结课创作。
就在廊柱转弯处,她撞进了一个带着淡淡烟草味的怀抱。
画册散落一地,纸张哗啦作响。
“对不起!”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她慌忙蹲下去捡,一只骨节分明、修长干净的手先一步捡起了最上面那本,封面上是莫迪里阿尼的情人肖像,眼睛是空茫的,却盛满无以言表的深情。
林晓晓抬头,撞进一双眼睛里。
那双眼睛生得极好,内双,眼尾微微下垂,看人时自带三分专注,七分疏离。
此刻,廊下的光恰好落进他瞳仁里,折射出一种近乎温柔的琥珀色。
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袖口随意挽到小臂,露出清晰的手腕骨节和一截冷白的皮肤。
是迟晚。
法学院的迟晚。
甚至不需要介绍,整个江大没人不认识他。
辩论台上冷静犀利、一击必杀的主辩手,绩点高居榜首从不动摇的学神,以及……无数女生寝室夜谈里,那个遥不可及、谁也摘不下的高岭之花。
“你的?”
他开口,声音比想象中要低沉一些,像某种质地良好的乐器。
林晓晓愣愣地点头,一时忘了接话。
她看着他捏着画册边缘的手指,指甲修剪得极其干净,透着健康的淡粉色。
迟晚将画册递还给她,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或许是因为她此刻略显呆滞的表情,他极淡地弯了一下唇角,几乎算不上是一个笑:“画册很好。
莫迪里阿尼。”
他甚至能认出这本并不算特别大众的画册封面。
首到他走远,白衬衫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的光晕里,林晓晓还站在原地,怀里的画册沉甸甸地压着她的手臂,心脏却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余震未消。
后来林晓晓才知道,那场“偶遇”并非全然偶然。
迟晚是故意等在那里的。
他室友的女友是林晓晓的闺蜜,早在他面前提过无数次,美院那个灵气逼人、眼睛干净得像林间小鹿的女孩。
他看过她落在室友女友那里的速写本,线条大胆,情感充沛。
他甚至偷偷去美院的画室外,看过她画画时专注的侧脸。
他那点微不足道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高岭之花当得太久,也会觉得寂寞。
他需要一点新鲜、纯粹、不那么“聪明”的气息,来中和他那过于精算、步步为营的世界。
他精心选择了相遇的方式,连角度和光线都算计得恰到好处。
他知道自己什么样的眼神最具杀伤力。
他成功了。
林晓晓毫无防备地跌了进来。
他们的开始,像一场注定要发生的意外,又像一首编排完美的序曲。
迟晚的追求,冷静,克制,却步步为营。
他会在她画到忘食时,恰好带来她喜欢的那家甜品店的栗子蛋糕;他会在辩论赛间隙,穿过大半个校园,只为给她送一把她忘了带、而即将下雨的伞;他会在图书馆为她占座,手边放着一本她提过想看的冷门画论。
他记得她所有细微的喜好和习惯。
他会用那种专注的、下垂的、显得无比真诚的眼睛看着她,听她讲那些艺术的、在他看来有些天真幼稚的见解,然后轻轻点头,说:“很有意思,晓晓,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林晓晓沉溺了。
沉溺在他编织的、名为“懂得”的温柔网里。
她以为她遇到了稀世珍宝。
一个拥有最冷静头脑和最犀利口才的人,却独独对她,展露了内里不为人知的温柔与耐心。
她把他当成灵魂另一半的拼图,坚信他们的相遇是命运最慷慨的馈赠。
她把他画进自己的画里。
画他看书时微蹙的眉心,画他牵着她时修长的手指,画他睡着时毫无防备的侧脸。
每一笔都蘸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爱意和崇拜。
她甚至开始偷偷设计婚纱的草图,幻想着有一天,能穿着自己设计的嫁衣,走向他。
那时她不知道,她所以为的全部真心,不过是他一场居高临下的情感实验。
他享受着她的全然崇拜和纯粹爱恋,像欣赏一件精心培育的作品。
他甚至带着一种隐秘的优越感,旁观着她的一腔孤勇和赤诚。
他觉得有趣。
并且安全。
因为他始终清醒地知道,自己掌控着一切。
裂痕裂痕的出现,悄无声息,却又早有伏笔。
是一场法学院内部的模拟法庭对抗。
迟晚作为主控方,对阵的是另一位同样优秀的女生,叫秦悦。
比赛很激烈,迟晚赢得漂亮,但秦悦的表现也可圈可点,甚至在某个环节险些让他措手不及。
赛后,一群人起哄着要去庆祝。
林晓晓下课早,兴冲冲地买了迟晚爱喝的咖啡去找他,想第一时间恭喜他。
她找到他们时,一群人正从模拟法庭出来。
迟晚和秦悦走在稍靠前的位置,正在讨论刚才的案例。
两人语速都很快,观点交锋,针锋相对,却又透着一种棋逢对手的默契和欣赏。
迟晚脸上带着林晓晓很少见的神采,那是一种纯粹的、智力层面上被满足的兴奋感。
他甚至微微侧头,专注地听着秦悦的论述,嘴角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
那一刻,林晓晓端着温暖的咖啡纸杯,忽然觉得有些冷。
她看着他们,男的英俊挺拔,女的自信干练,穿着同系的制服,谈论着她完全听不懂的术语和逻辑。
他们像一个世界的人。
一个坚固的、排他的、由理性、野心和共同语言构筑的世界。
而她,像个误入的局外人,抱着可笑的咖啡,穿着沾了颜料的裙子,站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显得格格不入。
迟晚看到了她,脸上的兴奋感稍稍收敛,朝她走了过来,很自然地接过咖啡,揉了揉她的头发:“等很久了?”
“没有。”
林晓晓摇摇头,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有些勉强。
他的同学们围过来,嘻嘻哈哈地打招呼,有人开玩笑:“晚哥,家属来查岗了啊?”
迟晚笑了笑,没否认,也没多说什么。
有人提议去学校后街新开的酒吧,迟晚低头问她:“一起去?”
林晓晓看着那群跃跃欲试、显然要进行下一轮智力交锋的法学院精英,又看了看自己指尖未洗净的靛蓝色颜料,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了,我……画室还有点事。”
她看到迟晚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随即又温和地说:“那好,结束我去画室接你。”
那天晚上,迟晚来接她时,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和烟味。
他看起来心情很好,甚至难得地有些话多,跟她复述着刚才酒桌上几个精彩的论点交锋,尤其是秦悦提出的某个视角,他重复了两遍,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赞赏。
林晓晓安静地听着,心一点点往下沉。
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她和迟晚之间,横亘着一条巨大的、无法逾越的鸿沟。
那是两个世界、两种思维方式的天堑。
他或许会俯身欣赏她的世界,但他真正享受和认可的,永远是那个她无法进入的、属于理性和竞争的世界。
之后的日子,这种隔阂感越来越清晰。
他会因为她看不懂一部晦涩的法语电影而微微蹙眉,虽然下一秒就会温和地说“没关系”;他会因为她对时事新闻天真幼稚的评论而沉默,然后生硬地转移话题;他会在和她聊天时,不经意间冒出“这个案例的请求权基础”之类的术语,然后在她茫然的目光中,无奈地笑笑:“算了,不说这个。”
他的无奈和包容,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持续不断地扎着她的自尊和敏感。
她开始变得小心翼翼,害怕说错话,害怕暴露自己的“无知”和“浅薄”,害怕看到他那种一闪而过的、极力掩饰却依旧被她捕捉到的失望。
她拼命地想向他靠拢,去啃那些枯燥的法学著作,去关注她根本不感兴趣的时政新闻。
她画画的时间越来越少,画板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
她变得不像自己了。
争吵爆发在一个周末。
迟晚之前答应陪她去看一个她期待了很久的画展,却临时因为要帮秦悦准备一个很重要的竞赛项目而爽约。
林晓晓握着电话,听着他那边传来键盘敲击声和秦悦清晰的讨论背景音,所有的委屈和不安终于决堤。
“为什么非要你去帮?
她没有别的队友吗?
你明明先答应我的!”
电话那头的迟晚似乎很疲惫,语气也带上了不耐:“林晓晓,别闹。
这个项目很重要,关系到保研名额。
秦悦在这个环节需要帮助,只是学术上的探讨,你能不能懂点事?”
“我不懂事?”
林晓晓的声音颤抖起来,“迟晚,你摸着良心说,你真的只是纯粹出于学术探讨吗?
你看她的眼神,你看我的眼神,一样吗?”
那头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冷了下去:“林晓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
对!
我就是不可理喻!
我比不上你的秦悦学姐聪明、厉害、能跟你谈笑风生!
我只会画画,只会这些你看不懂也觉得没用的东西!
你早就嫌弃我了不是吗?
你一边享受着我对你的好,一边在心里鄙视我的幼稚和浅薄!
迟晚,你虚伪得让我恶心!”
电话被猛地挂断。
忙音传来,像尖锐的鸣笛,刺穿她的耳膜。
她蹲在地上,抱住自己,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地板积着的灰尘里,晕开深色的、肮脏的污渍。
那天晚上,迟晚还是来了画室。
他看起来疲惫又烦躁,试图解释,试图讲道理。
他说他和秦悦只是同学,是竞争对手,更是互相欣赏的伙伴,但绝无其他。
他说林晓晓的怀疑是对他品格的侮辱。
他说她不该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猜忌上,应该更专注于提升自己。
他说了很多很多。
逻辑清晰,条理分明。
像在准备一场辩论。
林晓晓只是抬头看着他,看着他那张曾经让她神魂颠倒的、此刻却显得无比陌生的脸。
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那里有无奈,有疲惫,有被误解的恼怒,唯独没有她最想看到的——哪怕一丝一毫,对她痛苦的心疼和愧疚。
她忽然就累了。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委屈,所有试图靠近的努力,都在他这番冷静到冷酷的“道理”面前,碎成了齑粉。
她轻声打断他,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迟晚,那天看着你的眼睛,心底却莫名就怪你了。”
迟晚顿住,蹙眉看着她,似乎不理解她怎么又扯回这里。
“怎么连你也欺负我?”
她继续说,眼泪无声地滑落,“我们怎么能是这种结局呢?”
迟晚深吸一口气,语气缓和下来,试图去拉她的手:“晓晓,我们好好谈谈,不要闹脾气……”林晓晓猛地甩开他的手,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的眼睛。
“你伤害我时的坦然,”她一字一句,说得极其缓慢,像要把每一个字都刻进彼此的血肉里,“让我想起你红着眼说心疼我的时候。”
迟晚的脸色微微变了。
“那些理由,”林晓晓摇了摇头,眼泪流得更凶,眼神却是一片冰冷的荒芜,“我不太想听,也不想了解。”
“我没话说,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难过的从来不是失去,而是我曾经那么相信的东西,”她哽咽着,抬起手,指向自己的心口,又无力地垂下,“如流水般流去。”
画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迟晚看着她,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他眼里的冷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猝不及防的、近乎慌乱的茫然。
他似乎首到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有些东西,真的要失去了。
林晓晓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像一道无形的鸿沟,骤然横亘在他们之间,比之前任何一次争吵都更决绝。
她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像是要把这个人的样子,从灵魂里彻底剜去。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算了。”
她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耗尽所有力气的疲惫和绝望。
“你早就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了。”
她转过身,不再看他,走到画板前,拿起一块抹布,开始用力地擦拭上面一幅未完成的画。
画上,是迟晚温柔的眉眼。
动作机械,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
迟晚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看着那幅画上自己的面孔被一点点擦去,变得模糊不清。
窗外,夜色浓重,秋风呜咽。
他忽然觉得,江城秋天的风,原来可以这么冷,这么刺骨。
冷得他心口发慌,空落落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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