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盐铁专营
元狩四年(前119年),冬,长安,未央宫宣室殿。
殿内兽炭熊熊,驱散了关中严冬的刺骨寒意,却驱不散弥漫于帝国心脏的沉重与肃杀。漠北大捷的余威尚在,“封狼居胥”的荣耀如同烈酒,灼烧着年轻帝国的喉咙,带来短暂的眩晕与狂喜。然而,当金戈铁马的喧嚣渐渐沉寂,一个冰冷而现实的问题,如同冰水般浇醒了高踞御座之上的帝王——钱。
巨大的北疆舆图依旧悬挂在屏风前,上面新添了许多朱砂勾勒的线条,那是霍去病、卫青的骑兵踏破的疆域,是河西四郡新设的治所。但此刻,刘彻的目光并未停留在这片象征无上武功的猩红之上,而是死死钉在代表帝国腹心、用墨色精细描绘的郡国山川之间。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座的鎏金扶手,发出沉闷而富有压迫感的声响。每一次敲击,都仿佛砸在殿下群臣紧绷的心弦上。
丞相李蔡、御史大夫张汤、太尉公孙贺、大农令郑当时……帝国最高权力的执掌者们,垂手侍立,呼吸都刻意放轻。他们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御座之上那股越来越焦躁、越来越压抑的怒火。漠北决战的消耗,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吞噬了文景两代积累的府库。数十万大军的粮秣、赏赐、抚恤,数万匹战马的损耗,千里转运的靡费……海一样的钱粮泼洒出去,换来了震烁古今的胜利,却也几乎掏空了帝国的根基。
“大农令!”刘彻的声音陡然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冰冷如刀,直刺向掌管国家财政的郑当时,“告诉朕!太仓、武库、少府,如今还剩多少家底?够不够支撑河西四郡的筑城建塞?够不够维持北疆数十万戍卒一年的粮饷?够不够……支撑朕下一次犁庭扫穴,彻底荡平匈奴王庭?!”他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亢,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在空旷的大殿中激起令人心悸的回响。
郑当时,这位以理财著称、素有“计然之能”的老臣,须发皆白,身形微微佝偻,仿佛被这巨大的财政压力压弯了腰。他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双手持笏板,深深弯下腰去,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干涩和沉重: “启奏陛下……漠北、河西两役,耗资巨亿!府库……府库……”他艰难地停顿了一下,喉结滚动,“太仓之粟,十去七八;武库之兵,亟待补充;至于少府所掌山海池泽之税,虽经竭力调度,亦已……亦已近枯竭!”他猛地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忧惧与恳切,“陛下!非臣无能,实乃国用浩繁,远超往昔!若再兴大役,恐……恐需加重田赋口算,民力已疲,恐生怨望啊陛下!”他将“怨望”二字咬得极重,那是为政者最不愿听到的声音。
“加重田赋?向黔首加赋?”刘彻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冰冷、近乎残酷的弧度,他的目光如同冰锥,缓缓扫过殿中每一个大臣的脸,“朕的将士在塞外浴血,为大汉开疆拓土,保境安民!朕,难道还要向那些刚刚缴纳过租赋、服过徭役的农夫身上,再榨出油来,去供养他们的守护者吗?!”他猛地一拍扶手,霍然站起,冕旒珠玉剧烈晃动,“此乃饮鸩止渴!是逼民为盗!朕,不做这等昏聩之事!”
群臣噤若寒蝉。加重赋税确实是最直接也最危险的选择,皇帝的反应在意料之中,却也让他们心头更沉。
短暂的死寂后,一个清朗而沉稳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坚定。 “陛下圣明,体恤民艰,实乃万民之福。”说话的是御史大夫张汤。这位以“酷吏”之名威震朝野的能臣,此刻脸上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狂热的光芒。他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然,国用不足,边患未除,确为燃眉之急。臣以为,与其竭泽而渔,向黔首加赋,不如……向富室豪强取利!”
“富室豪强?”刘彻的目光锐利地转向张汤,带着审视和一丝兴趣。
“正是!”张汤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锋芒,他的目光如同鹰隼,扫过殿中几位出身显贵的公卿,仿佛穿透了他们华美的朝服,看到了背后盘根错节的利益,“陛下可知,天下财富,十之七八,不在府库,而在何处?”他自问自答,语速极快,“在盐池!在铁山!在那些煮海为盐、凿山冶铁、垄断经营、富可敌国的豪商巨贾之手!在那些依仗封国特权、坐拥山海之利的诸侯王公之手!”
他猛地指向悬挂的地图,手指重重地点在标注着齐国(临淄)、吴国(广陵)、赵国(邯郸)、南阳(宛城)等富庶之地的标记上:“齐地靠海,煮盐之利甲天下;吴楚有铜山,冶铸之富冠宇内;赵国邯郸、南阳宛城,铁冶之精,甲兵之利,皆仰赖于此!更有蜀地卓氏、程郑,以铁冶起家,僮仆千人,富埒王侯!彼等坐拥金山银海,役使万民,却只向朝廷缴纳微薄税赋!其富,非耕作之勤,实乃窃取国家山海之利也!”
张汤的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千层浪!殿中几位出身关东大族或与盐铁豪商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公卿,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丞相李蔡(陇西人,相对超然)眉头紧锁,太尉公孙贺(北地人,军功起家)面无表情,而大农令郑当时(陈郡人,熟悉地方经济)则陷入了沉思。
“张汤!你此言何意?!”一位年老的列侯忍不住出声驳斥,他是齐地大族出身,“盐铁之业,自古民营,商贾转运,互通有无,乃便民之举!朝廷岂可因府库空虚,便行此与民争利、强取豪夺之事?此非仁政!”
“与民争利?”张汤猛地转身,目光如电,直刺那位列侯,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刻薄的冷笑,“敢问君侯,您口中之‘民’,是那些终年劳碌、食不果腹的黔首?还是您齐地那些日进斗金、富比公侯的盐枭巨贾?!盐铁,乃天赐山海之利,本当属于国家!昔日管仲相齐,‘官山海’而霸诸侯!今陛下欲扫清寰宇,廓清边患,正需效法先贤,收盐铁之权归朝廷专营!此非争利,实乃收回本属国家之利,以资国用,以安社稷!是为大仁!大义!”
他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煽动性和强大的逻辑力量。刘彻的目光越来越亮,那里面燃烧的火焰,不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看到一条金光大道般的灼热光芒!他仿佛看到了滚滚流淌的铜钱,看到了支撑他雄心壮志的无穷军费!
“大农令!”刘彻不再理会那老列侯涨红的脸,目光转向郑当时,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张汤所言,深得朕心!盐铁,国之命脉,岂容豪强盘踞?即刻拟诏!自即日起,罢除天下盐铁私营!于各郡国要害之处,设立盐官、铁官!盐铁之产、运、销,统归官府!民间敢有私煮、私铸、私贩者,以重罪论处!所得之利,悉数纳入大农、少府,充作军资国用!”
“陛下!”郑当时浑身一震,脸上血色尽褪。他深知此策一旦推行,无异于一场席卷天下的惊涛骇浪!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最后的挣扎和恳求:“陛下!盐铁专营,牵涉太广!盐官铁官之设,需要精通煮盐冶铁之良吏;官营之后,器具粗劣、价格腾贵,百姓怨声载道,恐生祸端!且……且骤然剥夺豪强巨利,彼等盘踞地方,树大根深,若暗中串联,煽动民变,或勾结诸侯……后果不堪设想啊陛下!请陛下……三思!缓行!徐徐图之!”
“缓行?徐徐图之?”刘彻猛地走下御阶,一步步逼近跪伏在地的郑当时,冕旒垂下的珠玉因他的动作而剧烈晃动,撞击声清脆而冰冷。他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位掌管帝国钱袋子的老臣,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帝王不容置疑的意志。“匈奴的铁蹄,会等朕‘徐徐图之’吗?将士们戍边的刀枪,能靠‘缓行’铸就吗?府库的空虚,能用‘三思’填满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朕意已决!刻不容缓!郑当时!朕命你,即刻会同张汤、东郭咸阳(大盐商出身,被刘彻任命为大农丞,主持盐政)、孔仅(大铁商出身,被任命为大农丞,主持铁政),详定盐铁官营之策!各郡国盐官铁官人选,一月之内,必须拟定!半年之内,所有官营盐场铁官,必须开炉!若有懈怠、推诿,或敢阳奉阴违者……”他冰冷的目光扫过殿中所有大臣,一字一顿,如同冰锥刺骨,“朕,唯尔等是问!勿谓言之不预!”
“臣……遵旨……”郑当时的声音微弱而颤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砖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知道,一场席卷帝国根基的风暴,已然无可避免地降临。
元狩五年(前118年),夏,齐国,临淄郡,渤海之滨。
烈日当空,无情地炙烤着绵延数十里的盐碱滩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咸腥刺鼻的海水蒸发气息,混杂着柴火燃烧的烟气和卤水蒸煮时特有的、令人窒息的闷热。巨大的煮盐工棚如同一头头匍匐在海边的怪兽,棚内热浪滚滚,几乎令人晕厥。
这里曾是齐国田氏家族的私属盐场,规模冠绝齐鲁。如今,巨大的木牌坊上,“齐郡海盐官”五个漆金大字在烈日下熠熠生辉,取代了昔日田氏的族徽。工棚内外,景象已截然不同。
工棚内,数百名赤裸着上身、只穿着破烂犊鼻裤的盐工,如同麻木的工蚁,在滚烫的灶台间穿梭。他们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亮,汗水如同小溪般在布满盐霜的脊背上流淌,滴落在滚烫的泥地上,瞬间蒸发,只留下一个个微小的白点。巨大的“牢盆”(煮盐用的大铁锅)架在熊熊燃烧的灶火上,翻滚着浑浊的卤水,蒸腾起灼人的水汽。盐工们两人一组,用特制的长柄铁铲(盐铲),奋力搅动着锅中越来越粘稠的卤水结晶。每一次挥动沉重的盐铲,都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铁铲刮过锅底时刺耳的摩擦声。
“快!快!没吃饭吗?!盐卤要糊了!”一个身着皂隶服、手持皮鞭的盐官小吏,凶神恶煞地在工棚内来回巡视。他手中的皮鞭不时在空中炸响,如同毒蛇的嘶鸣,落在动作稍慢的盐工背上,立时便是一道刺目的血痕和一声压抑的痛哼。盐工们眼神麻木,对鞭打习以为常,只是机械地加快手中的动作。
工棚外,靠近官道的地方,新设了一个简陋的木棚,上面挂着“官盐发卖”的牌子。棚前排着一条长龙,都是附近郡县的百姓和小商贩,个个面有菜色,神情焦虑。棚内,几个身着低级吏服的盐官,面无表情地拨弄着算筹,面前堆放着用粗麻袋装好的雪白官盐。
“什么?!四百钱一石?!上月才三百二十钱!”一个穿着补丁衣服的老农,看着盐官木牌上标出的新价格,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官爷!这……这如何使得?往年私盐,不过百钱上下,如今官盐竟贵了数倍!小老儿一家,如何吃得起啊!”
那盐官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算盘珠子,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厌恶的官腔:“朝廷明令,盐铁官营,定价统销!嫌贵?嫌贵你别买啊!有本事自己煮去?私煮一斤,流放三千里!私贩一斤,斩首示众!自己掂量掂量!”
老农被噎得说不出话,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绝望。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破旧的钱袋,倒出里面仅有的、沾满汗渍的铜钱,数了又数,最终只够买小半袋盐。他佝偻着背,抱着那点少得可怜的盐,蹒跚地离开了发卖棚,背影在烈日下显得无比凄凉。排在他后面的人,看着那惊人的盐价,脸上也只剩下麻木的愁苦和认命般的叹息。
离官盐发卖棚不远,一处废弃的土墙后,阴影里蹲着两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其中一个身材精瘦、眼神却透着狡黠的汉子(人称“泥鳅李”),警惕地四下张望一番,然后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一角,露出里面颗粒粗大、颜色发暗的盐块。 “老哥,看看货?正经‘野路子’,比官盐便宜一半!只要一百八十钱一石!”泥鳅李压低声音,像做贼一样。 另一个汉子(王二)眼睛一亮,随即又露出深深的恐惧:“李……李哥,这……这要是被盐官抓住……” “怕什么!”泥鳅李撇撇嘴,眼中闪过一丝凶光,“饿死也是死,砍头也是死!官盐那么贵,家里婆娘娃儿都浮肿了!这盐虽然粗点,好歹能活命!要多少?要就快!风声紧得很!”
王二看着泥鳅李手中那泛着苦涩味道的私盐,又想起家里饿得直哭的孩子和病弱的妻子,一咬牙,从贴身的破袄里掏出几串铜钱:“我……我要半石!” 就在两人鬼鬼祟祟交易时,不远处官道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厉喝! “那边!墙根底下!干什么的?!” “不好!盐狗子来了!快跑!”泥鳅李脸色剧变,抓起油纸包和钱就想跑。 然而晚了! 数名身着皂隶服、手持铁尺锁链的盐官巡丁,如狼似虎地扑了过来!为首的小吏一脸狞笑:“哈哈!抓个正着!人赃并获!给我拿下!” 铁尺带着风声狠狠砸在泥鳅李的腿上,他惨叫一声扑倒在地。王二吓得魂飞魄散,想跑却被另一个巡丁一脚踹翻在地,冰冷的锁链瞬间套上了他的脖子。 “官爷!饶命啊!饶命啊!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王二涕泪横流,绝望地哭喊。 “揭不开锅?揭不开锅就敢犯王法?私贩盐铁,形同资敌!带走!押回官署,等着砍头吧!”小吏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指挥手下将两人如同死狗般拖起。 泥鳅李被拖着,脸上却露出一种疯狂的惨笑,他朝着官盐发卖棚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狗官!你们把盐卖成天价!就是逼我们去死!逼我们去贩私!有种把我们都杀光!杀光啊——!” 凄厉绝望的吼声在海风中回荡,很快被盐工们麻木的劳作声和灶火的噼啪声淹没。官盐发卖棚前,排队的百姓们默默地看着这一幕,眼神更加灰暗,如同死水。
同月,赵国,邯郸郡,武安铁矿。
这里曾是赵国豪强郭纵的命脉所在,深藏于太行山余脉的褶皱之中。如今,山脚下巨大的木牌坊上,“赵郡武安铁官”几个大字森然矗立。山峦间,原本分散的数十个私营冶铁炉早已被强行拆除,取而代之的是几座规模庞大得惊人的官营冶铁炉,如同几头蛰伏的巨兽,日夜不停地喷吐着浓烟和火光,将半边天空都染成了诡异的暗红色。
官营冶铁工坊区,如同一个巨大的、嘈杂而残酷的熔炉地狱。
靠近山脚的开采区,成百上千的刑徒和征发来的民夫,如同蝼蚁般在陡峭的矿坑中蠕动。他们大多戴着沉重的木枷或铁链,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监工的皮鞭和棍棒如同毒蛇,随时落在动作稍慢的人身上,激起一片惨叫和怒骂。巨大的石块被他们用简陋的铁钎、石锤艰难地凿下,再用人力或畜力拖拽到矿坑边缘。不断有人因力竭或塌方而倒下,尸体被随意拖走,丢进附近的山沟,很快就会有新的面孔被驱赶着填补进来。
“快!他娘的没吃饭吗?!今天完不成定额,统统没饭吃!加鞭子!”一个满脸横肉的工头咆哮着,手中的皮鞭抽得空气啪啪作响。
冶炼区是真正的火狱。几座高达数丈的冶铁竖炉(高炉雏形)矗立着,炉膛内炭火熊熊,温度高得可怕。炉工们同样赤裸上身,只在腰间围一块破布,浑身被煤灰和汗水染得漆黑。他们冒着被灼伤的危险,用长柄的铁钎搅动炉内的矿石和木炭(此时尚未大规模使用煤炭),或者操纵着巨大的牛皮囊鼓风器(橐龠),将空气源源不断送入炉内。沉重的石制或铁制鼓风杠杆,需要十几个壮汉合力才能拉动,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呼哧……呼哧……”声,如同巨兽的喘息。
“出铁水了!”一声嘶哑的呼喊响起。 炽热、刺目、如同岩浆般的铁水,从炉底的出铁口汩汩流出,沿着预设的泥槽(流道)注入巨大的泥范(铸模)之中。灼人的热浪和刺鼻的硫磺、金属氧化物气味扑面而来,熏得人头晕眼花。铁水映照着炉工们麻木而疲惫的脸,汗珠滴落在滚烫的泥地上,瞬间化作白汽。
铸造区更是嘈杂不堪。铁水冷却凝固后,形成粗糙的铁锭或初步成型的农具、兵器粗胚。粗胚被送到下一道工序——锻造。这里铁锤敲打铁砧的声音此起彼伏,震耳欲聋,如同无数个铁匠铺在同时开工。铁官雇佣的工匠(多为原私营铁场的熟练工匠,被强制征调)和大量征发的民夫,抡着沉重的大锤,在监工的呵斥下,奋力锻打着通红的铁块,火星四溅。他们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将粗胚锻打成符合官样标准的农具或兵器坯子。
一个老工匠(人称“铁臂张”),曾是郭纵手下最好的铁匠,此刻正佝偻着背,奋力敲打着一把锄头的粗胚。他技艺娴熟,动作精准,但眼神却充满了忧虑和不满。他拿起旁边一把刚刚由民夫打好的铁锄半成品,用手指弹了弹刃口,又仔细看了看锄身,眉头紧紧皱起。 “胡闹!简直是胡闹!”铁臂张忍不住对旁边监督的工吏抱怨,“大人!您看看这锄头!火候不足,锻打不够!杂质根本没排干净!这铁料本身就脆!这样打出来的锄头,看着像那么回事,可下地一碰硬石头就得崩口卷刃!根本用不住啊!这不是坑害农夫吗?” 那工吏是个粗通文墨的胥吏,对冶铁一窍不通,只关心产量和速度。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老张头!管那么多闲事干嘛?上头要的是数目!每月多少把锄头,多少把镰刀,那是定了死数的!完不成,你我都得吃挂落!赶紧打你的!只要样子像,能交差就行!至于下地?那是农夫的事!用坏了再来买新的,官署还能多收钱!”工吏脸上露出一丝贪婪的笑容。 铁臂张看着工吏那副嘴脸,又看看手中那把注定是废品的锄头,再看看周围那些被鞭子驱赶着、疲惫不堪却只能打出劣质品的民夫,只觉得一股悲愤堵在胸口。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抡起锤子,更加用力地砸向砧铁,仿佛要将所有的憋闷都砸进去,发出沉闷而绝望的“铛!铛!”声。
铁官署衙内,气氛同样紧张。新任赵郡铁官丞桑弘羊(历史原型人物,此处为虚构其早期履历),一个三十多岁、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隼的官员,正对着堆积如山的账簿和报表,眉头紧锁。他是皇帝和大农令亲自点将,从大农丞孔仅手下调来,负责督导赵国铁政的干吏。 “大人!这个月的定额又差了三成!尤其是箭镞和环首刀坯,缺口太大!”一个书吏焦急地报告,“各冶炉报上来的,不是炉子坏了需要停火检修,就是矿石供应不上,要不就是人手不足……” 桑弘羊猛地一拍桌案,声音冰冷:“人手不足?矿上刑徒死了多少?病了多少?新补充的民夫征调了多少?为什么还不足?!矿石供应不上?武安本地矿脉储量充足,为何开采量锐减?是开采不力还是运输延误?炉子坏了?哼!我看是人心坏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远处那几座日夜喷吐黑烟的巨炉,眼中没有丝毫温度:“陛下要的是铁!是铸成犁铧开垦荒田的铁!是锻成刀剑砍下匈奴头颅的铁!是支撑河西筑城、支撑大军远征的铁!我不管他们有多少困难!我只要结果!告诉各冶炉的工师和那些矿坑的工头,下个月再完不成定额,提头来见!”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森寒,“还有,给我查!严查各环节!若有克扣工粮、中饱私囊、偷工减料者,一经查实,就地正法!首级悬于铁官署外示众!” “诺!”书吏吓得一哆嗦,连忙躬身应命,额头渗出冷汗。这位新来的铁官丞,手段之狠辣,心思之缜密,远超他们的想象。铁官署内外,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元狩六年(前117年),冬,关东,陈留郡,外黄县郊野。
凛冽的北风如同刀子,刮过荒芜的田野。大地一片枯黄,往年此时本该覆盖田埂的薄雪,今年却踪迹全无,只有龟裂的、如同老人皱纹般的坚硬土地。一场罕见的冬旱,如同无形的恶魔,扼住了这片曾经富庶土地的咽喉。
一个破败的村落,土坯茅屋低矮歪斜,许多已经坍塌。村口枯死的老槐树下,几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村民蜷缩着,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村中死气沉沉,听不到鸡鸣狗吠,只有风穿过破屋的呜咽声。
一处勉强还算完整的土屋内,昏暗的光线下,弥漫着绝望的气息。老农陈三(曾在临淄盐官发卖棚前买盐的那位)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上盖着一床破得几乎无法御寒的棉絮。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嘴唇干裂起皮,呼吸微弱。他的儿子陈大,一个同样瘦弱的汉子,跪在炕边,手里捧着一个豁口的破陶碗,碗里是浑浊的、带着草根和少量糠皮的稀粥。
“爹……喝点吧……喝了就有力气了……”陈大的声音沙哑,带着哭腔。
陈三费力地睁开浑浊的眼睛,看了一眼儿子手中的碗,又看了看缩在墙角、同样饿得皮包骨头的儿媳和两个小孙子。他艰难地摇了摇头,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的声音:“……不……不喝了……省……省给孩子……我……我老了……不中用了……”他的目光缓缓移向墙角,那里靠着一把锄头——一把锄刃崩了好几个大口子、锄身布满裂纹的官造铁锄。就是这把锄头,去年秋收后咬牙花了高价买的,本想好好侍弄那几亩薄田,结果下地没几天,碰到一块稍硬的土坷垃就崩了刃,后来勉强修补,却再也挖不动干硬的土地,彻底成了废铁。
陈大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滴在冰冷的碗里。他猛地一拳砸在地上,悲愤地低吼:“该死的盐!该死的铁!该死的官老爷!盐贵得吃不起,人没力气!锄头是豆腐渣,地种不了!老天爷也不下雨!这……这是要把人往死路上逼啊!”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粗暴的吆喝声。 “陈大!陈大!滚出来!今年的口赋算钱!还有去年的欠缴!一并交上!”是乡里派来的收税小吏,带着两个如狼似虎的差役。
陈大浑身一颤,眼中露出极度的恐惧。他慌忙放下碗,连滚爬爬地冲出屋去。 “几位官爷……行行好……今年大旱,颗粒无收……家里实在……实在是一个钱也拿不出了……”陈大扑通跪倒在冰冷的地上,对着小吏和差役拼命磕头,“您看看……看看我爹……都饿得快不行了……”
小吏是个尖嘴猴腮的家伙,对陈大的哀求充耳不闻,一脚踹开试图阻拦的陈大媳妇,带着差役就闯进低矮的土屋。屋内家徒四壁,一目了然。小吏嫌恶地捂着鼻子,目光扫过炕上奄奄一息的陈三,最后落在墙角那把破锄头上,眼睛一亮。
“哼!没钱?这把锄头看着还能值几个钱!抵债了!”小吏指着那把废锄头。 “官爷!使不得啊!”陈大扑进来,抱住小吏的腿,“那是……那是我们最后一点念想……而且……而且它已经坏了!不值钱啊!”
“滚开!”小吏一脚踹开陈大,示意差役,“拿走!” 一个差役上前,粗暴地抓起那把破锄头。炕上的陈三,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扎着半坐起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把锄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枯瘦的手指颤抖地指向差役。
“老东西!找死吗?!”差役被看得发毛,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用力一拽。 “咔嚓!”本就布满裂纹的锄柄,在差役粗暴的动作下,应声而断!半截木柄掉在地上,半截还连着废铁头,被差役抓在手里。
陈三的身体猛地一僵,眼睛死死瞪着那断裂的锄柄,仿佛那是他最后一点活命的希望被彻底斩断。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破风箱般的、极其痛苦的吸气声,然后头一歪,重重地倒在冰冷的土炕上,再无声息。 “爹——!!!”陈大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扑到父亲身上,拼命摇晃着那具已经失去温度的枯瘦身体。
小吏和差役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尖嘴小吏看着断气的老人和悲痛欲绝的陈大,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随即又强自镇定,色厉内荏地骂道:“晦气!真是晦气!死了也白死!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破锄头……算你们抵了点利息!剩下的,明年加倍还!”他嫌恶地看了一眼手中那半截连着废铁的锄柄,随手扔在地上,带着差役匆匆离去,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上晦气。
土屋内,只剩下陈大绝望的哭嚎,妻子和孩子的啜泣,以及屋外呼啸而过的、更加凄厉的寒风。
村口的老槐树下,一个饿得奄奄一息的老者,看着小吏和差役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陈三家传来的悲声,浑浊的老眼里流下两行冰冷的泪。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对着灰暗的天空,发出如同诅咒般的嘶哑低语: “盐……盐贵……铁……铁恶……天……天不雨……人……人相食……这……这世道……要……要变……变了……”
元狩六年冬,长安,未央宫温室殿。
殿内温暖如春,巨大的铜炭盆烧得通红,散发出融融暖意。殿角兽首香炉中,名贵的龙涎香氤氲着淡雅的芬芳。刘彻刚刚结束一场小型的赐宴,宴请的是几位从河西前线回京述职的将领。宴席上,将领们绘声绘色地讲述着河西四郡筑城的进展,讲述着缴获的匈奴牛羊马匹如何充盈了边郡的储备,讲述着新铸的环首刀如何锋利,足以劈开匈奴人的皮甲……刘彻听得龙颜大悦,多喝了几杯御酒,此刻脸上带着微醺的红晕,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闭目养神,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榻沿。
张汤和郑当时垂手侍立在一旁。张汤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色,而郑当时的脸色,则如同殿外阴沉的天空,灰暗而沉重。他手中捧着一卷厚厚的、用黄绫包裹的奏章,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陛下……”郑当时的声音干涩,打破了殿内的宁静,“大农府与少府联合奏报,元狩五年、六年盐铁官营所入,已统计完毕……请陛下御览。”他双手将奏章高高举起。
一名内侍连忙上前接过,恭敬地呈送到刘彻面前。
刘彻睁开眼,眼中的醉意消散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热切的光芒。他坐直身体,接过奏章,迅速解开黄绫,展开那卷沉重的竹简。目光飞快地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越看,他脸上的红晕越盛,眼中的光芒越亮!
“……齐郡海盐官,岁入盐利钱一千三百万;河东盐池官,岁入一千一百万;南阳铁官,岁入铁器钱九百万;邯郸铁官,岁入八百万……总计盐铁专营岁入,已逾……已逾万万钱!”(注:汉代一金=万钱,万万钱即万金,是个天文数字)
“好!好!好!”刘彻猛地一拍大腿,连声叫好,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狂喜!他站起身,在殿中来回踱步,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风,“万万钱!岁入万万钱!张汤!郑当时!你们看到了吗?朕看到了!朕看到了漠北再战的军资!看到了河西长城的基石!看到了踏平单于王庭的万骑铁蹄!”
他猛地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盯着张汤:“张汤!此策首功在你!若非你力排众议,洞察时弊,朕如何能得此巨利?当赏!重赏!”
张汤连忙躬身,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卑和激动:“陛下圣心烛照,乾纲独断,臣不过拾遗补缺,略尽绵薄!此乃陛下威德所致,天佑大汉!”
刘彻哈哈大笑,志得意满。他转向郑当时,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郑爱卿,当初你忧心忡忡,如今看来,如何?这盐铁之利,果真是取之不尽!有如此巨资在手,何愁国用不足?何愁边患不除?”
郑当时看着皇帝那因巨大财富而兴奋得发光的脸,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扑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双手将另一份用普通麻布包裹、显然分量沉重许多的奏章高举过头顶,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和悲怆: “陛下!盐铁之利,确已充盈府库!然……然……此乃……此乃……剜肉补疮啊陛下!”他抬起头,老泪纵横,声音哽咽,“此乃各郡国……尤其是关东、齐赵等地……呈报的流民、饥荒、民变奏章!请陛下……务必御览!”
刘彻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他看着郑当时手中那份沉甸甸的、如同承载着无数冤魂哀嚎的奏章,又看了看自己手中那份写着“万万钱”的、象征着财富的奏章,眉头紧紧锁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呈上来!”刘彻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烦躁。
内侍再次上前,接过郑当时手中的奏章。刘彻接过,解开麻布。这份奏章显然经过整理汇总,字迹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元狩五年冬,齐郡、琅琊郡盐价腾贵,民多淡食,浮肿而死者甚众……” “……邯郸铁官所制农具,质劣易折,民怨沸腾,毁弃官锄者不可胜数……” “……元狩六年,关东大旱,赤地千里。陈留、济阴、东郡等地,流民数十万,聚于郡县,乞食无门……” “……外黄县民陈三,因无力缴纳口赋,家传破锄被夺抵债,当场气绝身亡……” “……更有……更有……”郑当时的声音带着泣血的悲愤,“更有青州北海郡、兖州山阳郡……上报……上报……民有饥馑,至……至……易子而食……析骸而爨……”
轰隆! 刘彻只觉得脑海中仿佛炸开一道惊雷!“易子而食!析骸而爨!”这八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他兴奋的神经之上!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握着奏章的手猛地一抖,那沉重的竹简“啪”的一声,掉落在铺着华丽地毯的地面上,散落开来。
温室殿内温暖如春,名香馥郁,金碧辉煌。然而此刻,刘彻却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从散落的竹简上,从那八个血淋淋的字里,汹涌地侵袭而来,瞬间冻结了他因盐铁巨利而沸腾的血液。
他缓缓地、僵硬地弯下腰,捡起其中一片竹简。那上面,用冰冷的刀笔刻着八个字,每一个字都像一只从地狱伸出的枯爪,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 “白骨蔽野,人复相食。”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