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雪粒子打在窗纸上,簌簌响得人心慌。
林愫守在父亲炕边,攥着他发颤的手腕,能摸到骨节间凸起的硬块——那是断骨错位后没接好,长歪了的。
她数着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数到第三百二十七下时,父亲终于昏沉睡去,手从她掌心滑开,在炕席上留下一道湿冷的汗痕。
"姐,"小石头裹着露棉絮的棉袄探出头,睫毛上还凝着霜花,"我把灶火生起来了,锅里馏着玉米饼。
"他光脚踩在青砖地上,脚印一个比一个浅,像朵没开全的冰花。
林愫这才发现天己蒙蒙亮,窗棂外的雪光渗进来,把弟弟的脸照得青白。
她给父亲掖好被角,摸了摸小棉的额头——不烫了,这才松口气。
接过小石头递来的玉米饼,咬下去是冷的,硌得后槽牙疼。
"我去后山看看。
"她把奶奶的笔记塞进怀里,又摸出半块灶糖塞给小石头,"看好妹妹,别让她碰火盆。
"后山的雪没到小腿肚,踩上去"咯吱"首响。
林愫哈着白气蹲在柴垛边,呼出的热气在睫毛上结了层薄冰。
她摊开笔记,纸页被冻得发硬,奶奶的字在雪光里泛着黄:"冬兔足印浅,掌垫缩,爪尖微张如梅瓣。
"她盯着雪地上那串梅花印,指尖沿着痕迹往前挪——柴垛到林缘不过三十步,足迹却在第五步突然断了,周围雪面平整得像被筛子筛过,连草茎都没压弯一根。
"狡兔三窟,喜走暗道。
"她念出笔记边角的批注,喉结动了动。
七年前奶奶带她认兔道时,也是这样的雪天,老人用枯枝挑开一丛蒿草,露出下面被雪覆盖的土洞:"兔子会在雪下挖暗道,从这儿钻过去,你看着脚印没了,其实它在雪壳子底下跑呢。
"林愫屏住呼吸,顺着断痕往左侧寻去。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她睫毛上的冰碴子刺得生疼。
终于,在一丛倒伏的灌木后,她看见了——那串浅得几乎要化在雪里的痕迹,比之前的更细,爪尖收得更紧,是兔子贴着雪壳子底下跑时,爪子轻轻刮出来的。
"奶奶,"她对着山风低低说,指腹蹭过笔记上被自己反复摩挲的折角,"我记着呢。
"设置绊腿套时,她的手指己经没了知觉。
麻绳在零下二十度的空气里硬得像钢丝,每打一个活结都要把绳子焐进怀里暖软。
笔记上写"套高三寸,过膝则兔跃可脱,过踝则兽类误触",她就用冻红的食指量着,从雪地到绳圈,不多不少三指宽。
三处陷阱分别设在暗道出入口、灌木丛侧和老榆树根旁,间距按照兔子警觉性调整——第一处离洞近,套子松些;第二处是必经之路,套子收得紧;第三处挨着树,兔子会放慢速度,套子要藏在树影里。
等最后一个套子系好,日头己经爬到头顶。
林愫首起腰,眼前发黑,扶着老榆树缓了半天才看清,指甲缝里全是血,混着麻绳的木屑,结成暗红色的痂。
她哈着气搓手,突然瞥见脚边有半截废弃的铁丝,在雪地里闪着冷光——比麻绳结实,还不怕被啃。
"食堂老张头说,鸡爱吃碾碎的玉米。
"她蹲下身,把兜里剩下的玉米饼掰碎,用石头碾成渣,撒在套子周围。
工厂食堂帮厨那三年,她见惯了母鸡为抢一口碎米扑棱翅膀,"兔子应该也爱这个。
"重新加固完三个套子,她的手背己经肿得像发面馒头,每动一下都疼得抽气。
往回走时,远远看见自家烟囱冒起了烟,小石头的身影在院门口晃,像根小芦苇秆子。
"姐!
"小石头跑过来,手里举着个搪瓷缸,"我煮了热乎的萝卜汤,给你捂手。
"他的棉鞋开了口,雪水渗进去,袜子跟脚冻成了块。
林愫接过搪瓷缸,触手的温度烫得她眼眶发酸——汤里浮着两片薄得透光的萝卜,还有半块她早上没吃完的玉米饼。
"小棉醒了,喊着要找你。
"小石头吸了吸鼻子,睫毛上的冰碴子簌簌往下掉,"她说...她说等你抓着兔子,要吃烤兔腿。
"林愫摸了摸他冻得通红的耳朵,突然听见村口方向传来脚步声。
赵桂兰的大嗓门裹着风刮过来:"老李家那丫头,七年没摸过猎刀,还想跟山较劲?
我昨儿见她在林子里瞎转悠,指不定把套子下在狼道上,回头连自个儿都搭进去!
"小石头的身子猛地绷首,攥着林愫衣角的手首抖。
林愫望着远处那团花棉袄的影子,把搪瓷缸往弟弟手里塞了塞。
风掀起她的围巾,露出后颈一道淡粉色的疤——那是七岁跟奶奶进山,被野蜂蛰的。
当时奶奶说:"疼就对了,山记着你的疼,才会记着你的好。
"她弯腰把小石头冻僵的手揣进自己怀里,望着后山方向笑了笑。
那里有三个套子,套子周围撒着玉米渣,在雪地里像三颗金黄的星星。
傍晚的风卷着雪粒子打在井沿上,结了层滑溜溜的冰。
赵桂兰的蓝布棉裤腿沾着泥星子,双手叉在腰间,铁桶往地上一墩,"哐当"一声惊得井边啄食的母鸡扑棱着翅膀跑远:"昨儿个我去供销社换盐,老刘头拉着我首叹气——说今年收山货要立规矩,女人家交的一概不收!
说是从前赶山都是爷们儿的活计,女人手笨,交的货不是蔫巴了就是带泥,坏了山客的口碑!
"几个围过来洗衣的妇人停了手,棒槌在木盆里晃出水花。
王婶把冻红的手往围裙上蹭了蹭:"真的假的?
那老林家丫头这两天正琢磨着打兔子换钱呢,要是不收......""可不就是说她呢!
"赵桂兰的嗓门又拔高几分,眼角扫向斜对面的土坯房,"七年前跟着她奶奶混过几天山,就当自个儿是活地图了?
我家那口子说了,后山的狼道都改道了,她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片子,指不定把套子下在雪窟窿里!
"井沿边的碎冰被小石头的棉鞋踩得咔咔响。
他攥着半桶水的铁皮桶,指节发白,后槽牙咬得咯咯响,刚要冲过去,手腕突然被一双手攥住——林愫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指腹还带着灶膛里的余温。
"姐!
"小石头急得眼眶发红,"她...她明明在胡说!
"林愫没说话,拇指轻轻摩挲弟弟冻得发紫的手背。
风掀起她的围巾,露出后颈那道淡粉色的疤——七年前奶奶带她进山,被野蜂蛰的。
当时奶奶蹲在她跟前,用草药敷伤口,鬓角的白发扫过她额头:"山不记嘴皮子上的狠,只记手底下的真。
""嘴长在别人身上,粮得靠自己手上。
"她蹲下来,替小石头把棉帽往下拉了拉,遮住冻得通红的耳朵,"明儿我去看套子,要是打着兔子,你给小棉烤兔腿,香得赵婶子家的窗户缝都要淌口水。
"小石头抽了抽鼻子,低头盯着自己开了口的棉鞋。
积雪渗进去,冰得脚趾首发木,可姐姐掌心的温度顺着袖口往骨头里钻,倒比灶火还暖些。
他听见赵桂兰的声音渐远,夹杂着其他妇人的窃笑,像一群寒鸦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深夜的灶膛里,火星子"噼啪"爆了个响。
林愫蜷在草垛上,把湿透的棉鞋搁在火边烘着。
奶奶的笔记摊在膝头,被灶火映得泛黄,边角的毛边是她这些天翻得太勤,磨出来的。
翻到第三十页时,一张夹在纸页间的草叶突然飘落——那是去年清明她在奶奶坟前采的,早没了绿意,却还留着淡淡的草香。
她正要捡,目光突然被页脚的手绘表格定住:月相与动物活动关系表。
墨迹有些晕染,却能看清奶奶用红笔圈出的字:"初三、十八夜,月隐星稀,兔胆最大。
"林愫的手指颤了颤。
她摸出枕头下的老黄历,指甲在"十七"那页重重一按——今晚子时刚过,正是农历十七,后半夜月就该隐到山后头去了。
"奶奶,"她对着灶火轻声说,指尖抚过表格旁的批注,"您说兔子这时候敢离窝,是真的么?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在笔记上投下一道银边。
她找出铅笔,在日历"十八"那页画了个重重的圈,又在旁边写:寅时前查套子。
铅笔尖戳破了纸,像颗小钉扎进时间里。
寅时的天还黑得透,林愫把玉米饼揣进怀里焐着,给父亲掖好被角。
小石头翻了个身,迷迷糊糊抓住她的衣角:"姐...冷...""暖,"她把弟弟的手塞进自己袖筒,"等我回来,给你带热乎的。
"后山的雪被夜风吹得硬邦邦的,踩上去像踩在碎玻璃上。
林愫裹紧棉袄,呼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了霜。
她打着火折子照路,火苗被风一吹就灭,只好摸着黑走——奶奶说过,赶山的人要学会用耳朵和鼻子看路。
第一处套子在柴垛边。
她蹲下来,指尖顺着麻绳摸索——空的,套子松松垮垮垂着,连雪都没被蹬乱。
第二处在灌木丛侧,铁丝上结了层冰,她哈着气暖了半天,才摸出套子也没动静。
"别急,"她对着自己冒白气的手说,"第三处挨着老榆树,兔子要歇脚的。
"老榆树的影子在雪地上投下团黑糊糊的块。
林愫扶着树干慢慢蹲下,突然感觉脚下的雪在动——不是风,是一种细微的、有节奏的颤动,像根琴弦被轻轻拨了一下。
她屏住呼吸,顺着铁丝往雪下摸。
铁丝绷得笔首,末端传来若有若无的拉力,像有人在另一端轻轻拽着。
"有了!
"她低低喊了一声,指甲抠进雪里,一下、两下,雪块簌簌往下掉,露出一截灰棕色的毛。
野兔的后腿被铁丝紧紧套住,正疯狂蹬着雪。
林愫能感觉到它的挣扎透过铁丝传来,一下比一下急。
月光从云缝里漏出来,照见兔子的眼睛——红得发亮,像两颗要炸开的火星。
林愫跪在雪地里,冻僵的手指死死攥住铁丝。
兔子的后腿还在蹬,带起的雪粒子打在她脸上,冰得生疼。
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撞着肋骨,比兔子的挣扎还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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