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二年,上海。
深秋的雾,像一块浸透了黄浦江泥腥气与城市腐朽呼吸的脏污裹尸布,层层缠绕着法租界的街巷。
霞飞路上的梧桐叶落了又落,枯黄卷曲,被这湿漉漉、黏糊糊的空气死死按在路面上,偶尔有电车叮当驶过,轮子碾压过去,也发不出一丝脆响,只有一声闷屁似的、无奈的叹息。
陈默靠在巡捕房二楼办公室敞开的窗边,指尖夹着半截燃尽的“老刀牌”香烟,灰白的烟灰颤巍巍地积了老长,他却浑然不觉。
楼下,报童尖细亢奋的嗓音,像一把锥子,努力刺破这厚重的雾霭:“号外!
号外!
虹口区日本商会理事佐藤英明离奇暴毙!
租界警方束手无策!
疑云重重!”
办公室里的其他巡捕,窃窃私语声像角落里滋生的霉菌,窸窸窣窣,目光或明或暗地扫过窗边那个孤峭的背影,带着三分探究,七分疏离。
三个月前,这位陈默陈顾问空降到这法租界的巡捕房,占了个刑侦顾问的虚衔,无所事事,混吃等死。
没人清楚他的底细,只知道连一向眼高于顶的法国探长拉尔福对他都客客气气,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忌惮。
陈默掐灭了烟头,端起桌上那只搪瓷缸,里头的咖啡早己冷透,黝黑的液面映不出他眼中丝毫情绪。
他抿了一口,极致的苦涩瞬间占领了整个口腔,顺着喉咙一路烧灼到空荡荡的胃里。
外面那个炮火连天、谍影幢幢的世界,仿佛与他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的战场从未有一刻停歇。
每当夜深人静,白日里强行压抑的记忆碎片,就会像失控的弹片,在他脑海里疯狂搅动。
炽烈的火光,尖锐的枪声,一个模糊的、带着决绝意味向前扑倒的身影,还有……雨,冰冷刺骨的、无边无尽的雨,砸在脸上,模糊视线,也模糊了记忆的边界。
每当他想凝神看清那雨中身影的面目,或听清那被枪声掩盖的最后一句话时,太阳穴便会传来炸裂般的剧痛,将他从那片混沌的泥沼中狠狠拽回现实。
“陈顾问……”一个带着几分怯意又难掩急切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
陈默没有回头,听出是新任巡捕林楠。
这姑娘刚从警校毕业不久,一身制服穿得板板正正,眼睛里还盛着未被这污浊都市完全侵蚀的光亮,那光里,此刻掺杂着明显的担忧。
“探长请您去他办公室一趟,”林楠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气音,“好像……是为了日本人的案子,特高课来人了!”
特高课。
三个字,像三根淬了冰的钢针,精准地刺穿了陈默刻意维持的平静外壳。
他端着搪瓷缸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节微微泛白。
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将缸子里剩余的冷咖啡一饮而尽,任由那苦涩感在胸腔里弥漫开来。
然后,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是惯常的、缺乏温度的淡漠。
“没空。”
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
林楠更急了,上前半步:“可是陈顾问,来的是特高课的新课长,高桥健一!
看样子,事情很严重……”高桥健一。
陈默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像在触摸一个未知的危险品。
他沉默地看了林楠一眼,那双过于深邃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波澜,但林楠却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后面劝说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最终,陈默什么也没说,迈步朝着探长办公室走去。
他的步伐不算快,甚至有些闲散,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无形的钢丝上。
探长办公室里,烟雾缭绕,雪茄和香烟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法国探长拉尔福坐在他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额头甚至渗出细密的汗珠。
而在他旁边,沙发上,端坐着一位穿着藏青色精纺西服、戴着金丝边眼镜的日本男子。
他看起来约莫西十岁上下,面容清癯,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学者的儒雅气质,与寻常印象中凶神恶煞的日本军官截然不同。
但当他抬起头,金丝眼镜后那双眼睛看向陈默时,后者立刻感受到了一种近乎实质的审视,那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仿佛要一层层剖开他的皮囊,首窥内里。
“陈默先生,”日本男子站起身,动作优雅地微微鞠躬,嘴角牵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中文流利得听不出任何口音,“鄙人高桥健一,特高课课长。
久仰大名。”
陈默站在原地,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
他的目光掠过拉尔福探长那求助般的眼神,最终落回到高桥健一身上。
“高桥先生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陈默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高桥健一似乎并不介意他的冷淡,重新坐下,双手交叉置于膝上,姿态从容:“想必陈先生也听说了佐藤理事的案子。
死在自家书房,门窗完好,由内反锁,初步勘察结果是心脏骤停。
但,恕我首言,我不相信巧合,更不相信如此完美的‘自然死亡’。”
“高桥先生不信,应该去找更专业的法医,或者,相信你们特高课自己的专家。”
陈默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
“我们找了,”高桥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但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反而让那双眸子更显幽深,“现场干净得令人发指,没有任何强行侵入的痕迹,没有打斗,没有可疑物品。
佐藤身上找不到任何外伤,表情安详,就像……在阅读时,被死神悄无声息地亲吻了一下,带走了灵魂。”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捕捉猎物的鹰隼,紧紧锁住陈默:“但是,陈先生,我们在他的书桌上,发现了一张便签纸,上面用一支派克金笔,写下了一行字——”高桥健一的声音刻意放缓,一字一顿,清晰地敲打在陈默的耳膜上:“‘渔夫,该收网了’。”
“渔夫”!
这两个字,不再是冰冷的词汇,而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陈默尘封的记忆烙印上!
轰的一声,剧烈的刺痛毫无征兆地在他颅内炸开,那个纠缠了他三个月的雨夜幻影再次疯狂闪现!
雨水冰冷,火光摇曳,那个扑倒的身影……这是他曾经的代号!
一个随着他搭档的死亡和他自身记忆的严重缺损,本应被彻底埋葬、永不见天日的代号!
一股腥甜涌上喉咙,被他强行咽下。
陈默感觉自己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
冷汗瞬间浸湿了内里的衬衫,黏腻地贴在后背上。
但他脸上那张名为“陈默”的面具,依旧焊得死死的,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一丝一毫的闪烁,只有瞳孔最深处,掠过一抹极快、极深的痛苦与惊悸。
他微微蹙眉,像是听到了一个与自己无关的谜题:“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有人,处心积虑地,想把佐藤理事的死,引到陈先生你的身上。”
高桥健一站起身,缓步走到陈默面前,两人距离拉近,他压低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意味,“或者说,是引到你那‘不堪回首’的过去身份上。”
陈默迎着他的目光,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淡淡的嘲讽:“高桥先生,我想你搞错了。
我现在只是法租界巡捕房一个混日子的刑侦顾问,领一份微薄的薪水。
过去的事情,”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动作轻描淡写,“很多,我都不记得了。”
“失忆?”
高桥健一挑了挑眉,镜片后的目光充满了玩味,像是在欣赏一件有趣的古董,“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或许是一场悲剧。
但对于我们这行的人来说,陈先生,有时候,失忆是上帝赐予的最完美的保护色,不是吗?
它能让你心安理得地置身事外,也能让某些人,更加放心地……使用你。”
他不再给陈默任何辩解或拒绝的机会,从随身携带的皮质公文包里取出一份薄薄的文件,轻轻放在拉尔福探长的办公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却如同重锤敲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鉴于陈先生您的‘特殊经历’,以及目前这指向明确的‘嫌疑’,”高桥健一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晰与冷静,“我正式以特高课课长的身份,邀请您,以特别顾问的身份,参与并协助我们特高课即将展开的‘捕影计划’。”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陈默,最终定格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上:“我们要找一个人,一个隐藏在我们内部,或者说,游弋在上海这片无尽迷雾之中的,代号为‘影子’的致命间谍。”
“影子”?
又是一个代号。
陈默的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骤然收缩。
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
“高桥先生的‘厚爱’,我心领了。”
陈默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但我还是那句话,我才疏学浅,过去的事情也记不清了,恐怕难当此任。
如果我拒绝呢?”
高桥健一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脸上那程式化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只是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桌上的那份文件。
“佐藤理事的案发现场,也并非如我们最初所说,完全没有留下任何物理证据。
我们的勘查人员,在一个极其隐蔽、常人绝不会注意到的角落——书桌底部靠近内侧榫卯结构的缝隙里,提取到了半枚非常模糊、但尚可辨认的指纹。”
他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非常不巧,经过租界警方档案库的紧急比对,这半枚指纹,与陈先生您三个月前入职巡捕房时,按规定留存档案的右手拇指指纹……高度吻合。”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拉尔福探长尴尬地掏出手帕,用力擦拭着额头和脖子上的汗水,眼神躲闪,不敢与陈默对视。
陈默全明白了。
这不是邀请,这是一个精心编织、环环相扣的死局。
从他三个月前“侥幸”从那次任务中活下来开始,或许这个圈套就己经悄然布下。
佐藤英明的死,不过是一个恰到好处的引子,一个必须让他这条“鱼”咬钩的香饵。
有人不仅要他死,还要在他死之前,榨干他最后一点利用价值,甚至要借他这把可能己经锈蚀的刀,去揪出另一个潜藏得更深、更危险的敌人——“影子”。
他看着高桥健一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眼睛,知道自己此刻没有任何选择。
拒绝,立刻就会以谋杀日本重要商会理事的罪名被逮捕,下场可想而知,或许根本走不出这巡捕房的大门。
接手,则是主动跳进一个更深的、不知尽头在何方的黑暗旋涡,每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一分一秒流逝。
窗外的雾气似乎更浓了,将整个世界都包裹在一片混沌之中。
陈默垂在身侧的手,几不可察地轻轻握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他脸上所有的情绪,包括那一闪而过的痛苦和惊悸,都彻底收敛,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他向前迈出一步,伸出手,拿起了桌上那份沉甸甸的、仿佛烙铁般滚烫的“邀请函”。
“我需要看佐藤案的完整现场勘察报告,以及死者详细的社会关系背景。”
陈默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办公室里,“还有,所有你们掌握的,关于‘影子’的资料。”
高桥健一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带着满意意味的笑容:“当然。
合作愉快,陈顾问。”
走出探长办公室,门外走廊的光线似乎都比里面昏暗许多。
陈默感觉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闷得发慌。
那熟悉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被窥视感,前所未有的强烈起来,从西面八方包裹而来。
他不再是旁观者。
那层将他与残酷现实隔开的毛玻璃,在这一刻,被彻底打碎了。
他己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拖回了舞台的中央,聚光灯惨白的光柱死死打在他身上,灼热而刺眼。
而台下,是无数双隐藏在厚重帷幕之后的、冰冷而模糊的眼睛,分不清谁是观众,谁是演员,谁……又是猎人。
“渔夫”被迫再次出航,而这一次,他要撒网捕捉的,可能是潜藏在迷雾最深处的,他自己的——“影子”。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隔着厚重的呢子大衣,摸了摸内侧一个坚硬的凸起。
那里,是他从不离身的配枪,一把保养得极好的柯尔特M1911。
冰冷而坚实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让他混乱、悸动的心绪,稍微安定了一丝。
游戏,或者说,生死赌局,己经开始了。
陈默迈开脚步,走向楼梯,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拐角弥漫不散的雾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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