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如同浸了冰水的刀子,带着刺骨的哨音,一下下剐蹭着早己千疮百孔的窗纸。
破洞处塞着的旧棉絮早己被风吹得硬结,无力地抵抗着严寒,发出呜咽般的嘶鸣。
屋里比屋外好不了多少,潮湿的霉味混合着劣质炭火熄灭后的烟火气,沉甸甸地压在空气中。
沈知微觉得自己沉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泥沼里。
灵魂被无形的力量撕裂又强行糅合,前世的画面,不是模糊的梦境,而是清晰如昨、带着血腥气的噩梦,疯狂啃噬着她残存的意识。
她看见,冲天的火光将雕梁画栋的沈府映照得如同修罗场,她熟悉的、挂着“积善之家”匾额的门楣,在手持利刃、身着黑衣的叛军冲击下轰然碎裂。
她看见,那个曾被她视作终生依靠、温婉良善的嫡姐沈知婉,此刻正冷笑着,亲手将一枚金簪刺入她贴身丫鬟的心口,眼神轻蔑如拂去尘埃。
她清晰地感觉到,那根勒紧她脖颈的白绫,是何等的冰凉柔韧,嵌入皮肉,剥夺呼吸。
视野最后定格的,是嫡母王氏那张平日里保养得宜、总是带着慈和假面的脸,此刻却因扭曲的快意而显得狰狞。
她涂着蔻丹的指甲,如同毒蛇的信子,几乎要戳到她的鼻尖。
她听见王氏用淬了毒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刻入她的灵魂:“……赵氏那个低贱的商户女,生出的小贱种也配与我婉婉争?
沈家的一切,都该是我婉婉的踏脚石!
安心去吧,黄泉路上,有你那短命娘亲作伴!
你们母女,只配在泥里烂透!”
家族覆灭的轰响,亲人临死的惨嚎,自己如同蝼蚁般被轻易碾碎的无力……滔天的怨愤与不甘,化作灵魂的业火,几乎要将她最后一点意识彻底焚毁!
“呃……”一声极轻的、破碎的呻吟从喉咙深处挤出,如同破旧风箱的残喘。
随之而来的,是席卷全身的、尖锐而沉闷的剧痛。
不是灵魂虚无的灼烧,而是真实的、血肉模糊的痛楚——后背、臀腿处被藤条抽打过的地方,皮开肉绽,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带来撕裂般的痛感。
身下是冰冷硬实的木板床,铺着一层薄薄的、散发着霉味和潮气的稻草,硌得她骨头生疼。
那床几乎无法称之为被褥的破棉絮,硬冷如铁,覆盖不住丝毫暖意,反而像是裹了一层冰。
寒风从窗户巨大的破洞肆无忌惮地灌入,吹在她因高烧而滚烫的额头上,形成一种残酷的冰火交织,带来一丝近乎残忍的清醒。
她……没死?
不,是死了,又活了。
灵魂重归,竟回到了她十二岁这年,这命运转折的起点。
仅仅因在花园中,嫡姐沈知婉“不小心”崴了脚,便污蔑是她从背后推搡。
嫡母王氏不容分说,甚至无需父亲沈正刚在场,便以“不敬嫡姐、性情顽劣、心生妒忌”为由,命粗使婆子将她拖到院中,当众扒了下衣,结结实实打了二十藤条。
那藤条呼啸而下的风声,婆子们冷漠的脸,周遭丫鬟小厮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眼神,以及沈知婉躲在王氏身后那看似害怕、实则带着得意的一瞥……前世的她,就是在这样的肉体剧痛、精神羞辱以及随之而来的高烧中,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机,含恨而终。
“嬷嬷……求求您,行行好,给点伤药吧……哪怕是最下等的金疮药也行啊……小姐她、她浑身滚烫,气息都快没了啊……” 窗外,传来苏嬷嬷带着哭腔的、卑微到尘埃里的哀求声。
这是她生母赵氏留下的唯一忠仆,也是这冰冷府邸中,唯一给过她温暖的人。
“伤药?”
一个刻薄尖利,如同瓦片刮擦般刺耳的女声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恶意,“周妈妈早就吩咐过了,九小姐身子‘娇弱’,需要‘静养’,用不着那些劳什子东西!”
声音顿了一下,满是讥讽:“哼,一个低贱商户女生的庶女,命比那路边的野草还贱!
也配浪费府里珍贵的药材?
王嬷嬷我劝你赶紧滚开,别脏了这地儿,耽误了我去给夫人回话的时辰!”
脚步声趾高气扬地远去,只剩下苏嬷嬷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如同受伤的母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沈知微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床”上,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原本应该属于十二岁少女的、清澈懵懂如小鹿的眸子里,此刻沉淀下的,是历经生死轮回、看透人心鬼蜮的死寂与冰寒。
那冰层之下,却又燃烧着足以焚尽一切的烈焰。
窗棂透进来的、冬日惨淡的灰白天光,勾勒出屋内家徒西壁的凄惨轮廓——歪斜的桌椅积着厚厚的灰尘,墙角挂着蛛网,墙壁上斑驳的水渍如同绝望的泪痕。
这,就是她如今的地狱。
身体的每一处伤疤都在叫嚣,喉咙干渴得如同被砂纸磨过,腹中因长时未曾进食而传来阵阵扭曲的绞痛。
前世的惨死与今生的绝境如同两把锈钝的锯子,来回切割着她的神经。
就这样放弃吗?
死了,或许就解脱了……不必再承受这无边的痛苦与屈辱……这个懦弱的念头刚一生出,立刻被更汹涌、更磅礴的恨意与不甘彻底碾碎!
王氏!
沈知婉!
还有那个冷漠偏心、视她如无物的父亲沈正刚!
是你们!
将我逼入绝境,践踏我的尊严,夺走我的生命,毁灭我在乎的一切!
我怎能死?!
她既然回来了,从地狱的血污里爬回来了,就绝不能重蹈覆辙!
她要活着,要好好地活着!
她要让那些视她为蝼蚁、随意践踏的人,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强烈的求生欲如同濒死之人爆发的最后力量,在她胸腔里炸开,化作熊熊烈火。
或许是这股逆天而行的强烈意念,终于触动了灵魂深处伴随她重生而来的那道神秘烙印。
就在她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瞬间,眉心猛地一烫!
紧接着,一片模糊却真实的景象,强行映入了她的脑海——那是一片灰蒙蒙的、约莫一丈见方的混沌空间。
空间中央,有一口几乎干涸的小泉眼,只剩下底部浅浅一层混沌不堪、却隐隐散发着极其微弱生机波动的液体。
泉眼旁边,是一小块同样贫瘠的、泛着不健康黄黑色的土地,上面光秃秃的,弥漫着荒芜死寂的气息。
这是……什么?
沈知微心神剧震。
前世今生,她博览群书(在被允许的范围内),也未曾听闻过如此奇诡之事!
是死前的幻觉?
还是……上天(抑或是母亲?
)留给她的唯一一线生机?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惊疑。
她艰难地、近乎榨干最后一丝力气地集中精神,尝试着去触碰、去引导那口泉眼。
意念微动,一滴微不可查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清凉气息的混沌水珠,竟凭空出现在她干裂出血的唇瓣上。
她用尽最后力气,轻轻舔舐了一下。
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暖流,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滋润生机的舒适感,顺着喉咙滑入,随即如同蛛网般缓缓流向西肢百骸,尤其是背后那火辣辣的伤口处,带来一丝短暂的清凉与舒缓。
虽然无法立刻治愈她严重的伤势,但那足以致命的高热,竟如同被一只无形而温柔的手轻轻拂过,瞬间消退了不少,让她从濒死的边缘,勉强夺回了一丝宝贵的清醒意识。
这……不是幻觉!
沈知微的心脏,在这一刻剧烈地跳动起来,撞击着瘦弱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双死寂的眼中,冰层碎裂,终于迸发出一丝微弱却无比坚定、如同星火般的光芒。
她艰难地、一寸寸地抬起头,染血的中衣摩擦着伤口,带来尖锐的疼痛,她却浑不在意。
目光穿透破败的窗洞,死死盯住院墙上方那方被切割出的、灰蒙蒙的天空。
王氏,沈知婉,沈正刚……所有负我、欺我、害我之人……你们等着。
我沈知微,从地狱爬回来了。
这一次,我要将这侯门绣户之下的肮脏与虚伪,连同你们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与屈辱,百倍、千倍地奉还!
属于沈知微的,染血的荆棘之路,从这一刻,正式开启。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