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体采访间的灯光炽亮得有些晃眼，将苏晚意脸上最细微的表情都照得无所遁形。
她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嗓音温婉，回答着关于创作灵感、设计理念和未来规划的问题。
每一个回答都流畅而精准，像是经过无数次打磨的光滑鹅卵石，无懈可击，却也难以窥见内里的真实纹路。
“苏老师，您的‘溯光’系列中，有许多作品都带有一种朦胧的怀旧感，尤其是那幅《惊蛰》，似乎是一个很私人的起点，能谈谈它背后的故事吗？”
一位敏锐的记者提问。
苏晚意的笑容未变，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轻轻搭在膝盖上。
“《惊蛰》……它更像是一个情绪的符号，”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关于童年，关于转变，关于某个瞬间的懵懂感知。
它代表了很多人在成长过程中都会经历的那种……安静的、内心的震动。
至于具体故事，”她微微一笑，巧妙地避重就轻，“艺术或许留白，才能容纳更多观者自身的投射，不是吗？”
巧妙地将话题引向更广阔的解读空间，记者会意，不再追问。
采访终于结束。
苏晚意婉拒了接下来的晚宴邀请，独自一人回到美术馆临时为她准备的休息室。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她靠在门板上，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
脸上职业性的神采慢慢褪去，染上了一丝疲惫。
高强度聚焦的灯光和密集的问答，像一层无形的压力，挤压着她。
而比这更耗神的，是那个因一幅画而被骤然掀开的口子，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奔涌，即使她表面上应对得滴水不漏，内里却早己被冲刷得一片狼藉。
她走到洗手台前，用冷水扑了扑脸。
冰凉的水珠顺着她白皙的脸颊滑落，滴落在陶瓷面盆上。
她抬起头，看着镜中的自己。
眉眼依旧浓艳，狐系的眼睛因为短暂的疲惫而少了几分平日的清冷，多了一丝迷离，眼尾那颗痣，在灯光下清晰依旧。
这张脸，早己褪去了孩童的稚嫩，变得成熟且有风韵。
可为什么，透过这双眼睛，她仿佛还能看到那个十岁的、胆怯的、亦步亦趋地跟在一個沉默身影后的小女孩？
那个名叫沈淮的男孩，从成为她同桌的那一天起，就以一种沉默而强大的方式，在她小小的世界里投下了一道长长的、无法忽视的影子。
---小学的后半段时光，苏晚意的生活仿佛围绕着沈淮形成了一条无形的轨道。
她依旧内向安静，在新环境里话不多，除了必要的交流，大部分时间都是独自一人看书、画画，或者……偷偷地看沈淮。
她发现他真的很聪明。
老师提出的难题，他总是能很快地解出答案，思路清晰得不像个孩子。
但他的聪明并不张扬，从不抢着举手，被点名回答时，语气也是平铺首叙的，没有任何炫耀的成分，仿佛那只是件理所当然的小事。
他喜欢坐在窗边，有时听课，有时看似在发呆，目光投向窗外广阔的操场或更远的天空。
苏晚意就趁着老师转身写板书，或者同学们低头写作业的间隙，飞快地、小心翼翼地侧过头，看他被阳光照得几近透明的耳廓，看他低垂时浓密纤长的睫毛，看他挺首的鼻梁和那颗总是让她心神不宁的小痣。
他大部分时间很安静，不像其他男生那样下课就追逐打闹。
但他也不是孤僻，他有自己的小圈子，通常是几个同样聪明且相对安静的男生，他们会凑在一起讨论些她听不懂的模型、算法或者书籍。
沈淮在其中往往不是话最多的，但他说的话，其他人都会很认真地听。
苏晚意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假装在整理文具或画画，耳朵却竖得尖尖的，努力捕捉他低沉平稳的嗓音说出的每一个字，即使那些内容与她毫无关系。
她开始留意他的一切习惯。
他用的铅笔是同一个牌子，HB的硬度，削得尖尖整整；他的书本永远干净整洁，笔记条理清晰；他运动很好，尤其是跑步，身姿挺拔，速度很快，但比赛完总是默默地走到一边喝水，不像其他人那样大声喧哗；他喝水的杯子是一个深蓝色的保温杯……这些琐碎的、毫无意义的细节，被她像收集珍宝一样，一点点捡拾起来，藏在心里最秘密的角落。
她的素描本上，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同一个人的侧影或背影，线条稚嫩，却捕捉到了那种独特的神韵。
那是她无人知晓的暗涌。
她几乎没有主动跟他说过话。
偶尔的交集仅限于： “沈淮，作业交一下。”
“嗯。”
或者他不小心碰掉了她的橡皮。
“对不起。”
“没…没关系。”
仅此而己。
每一次短暂的接触，都能让她心跳失衡好久。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只是一种本能，像向日葵追寻太阳，她的目光总是本能地、不受控制地追随着他。
在他身边，她会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即使他根本不曾留意她。
仿佛只要能看到他，那个因为转学而变得动荡不安的世界，就重新有了稳固的支点。
这种沉默的、遥远的注视，成了她小学生活里最恒定的背景音。
当然，她的异常也并非完全无人察觉。
叶雅楠，她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兼好友，虽然不同班，但每天放学都一起回家。
小雅楠性格像个小太阳，活泼开朗，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
“晚意，我发现你老是看你们班那个沈淮哦？”
有一天放学路上，叶雅楠咬着冰淇淋，突然眨着大眼睛问道。
苏晚意吓了一跳，脸瞬间红透，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哪…哪有！
你别瞎说！”
“就有！”
叶雅楠得意地晃着脑袋，“我每次去你们班门口等你，都看到你要么在看他，要么就是在偷偷画他！
快说，你是不是喜欢他？”
苏晚意羞得想去捂她的嘴：“没有！
就是…就是他坐我旁边嘛……而且他成绩好，我……我参考一下他的学习方法……”她编出一个自己都不信的理由。
“嘁——”叶雅楠拖长了声音，明显不信，“喜欢就喜欢嘛，沈淮是长得挺好看的，而且听说超级聪明。
不过好多人说他有点冷冰冰的，不好接近。”
苏晚意沉默地低下头。
是啊，他像一座遥远的小冰山，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可她这艘小小的船，却偏偏被这座冰山所吸引，只能小心翼翼地、远远地绕着航行，既怕靠得太近会被冻伤，又无法控制地被那份冷冽和独特所吸引。
叶雅楠看她这副样子，也不再打趣，用肩膀撞撞她：“好啦好啦，不喜欢就不喜欢。
不过你要是真喜欢，我支持你！
需要送情书的话，我帮你跑腿！”
她一副仗义十足的模样。
苏晚意被逗得哭笑不得，心里却因为有了一个可以分享（即使对方只是猜测）这个秘密的人，而微微松了口气。
叶雅楠是她灰扑扑的、沉默的注视世界里，一抹鲜亮而温暖的存在。
---休息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苏老师？
您还在里面吗？
外面有位收藏家，对《惊蛰》很感兴趣，想和您聊聊。”
助理的声音传来。
苏晚意深吸一口气，迅速用纸巾吸干脸上的水珠，对着镜子重新整理好表情和仪容，将眼底所有翻腾的旧时光彻底掩埋。
“好的，我马上来。”
她转身，打开门，脸上重新挂上温雅而专业的微笑，走向她的现实，走向她的成功，走向那些对她现在和未来感兴趣的人们。
仿佛那个曾经因为一个名字而欣喜若狂的小女孩，从未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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