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
朱雄英的字典里没有这两个字。
他不但没退，反而又往前挪了一步。
这一步，几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身体晃得小福子心惊肉跳，感觉自己扶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根随时会断的芦苇。
朱元璋的怒火几乎要从胸膛里喷薄而出，他己经走到了御阶下，正要亲手把这个不孝孙给拎回去。
就在此时，朱雄英抬起了他那只瘦得只剩骨头的手，颤巍巍地指向了龙椅上的那道身影。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悲怆的，几乎是泣血的呐喊。
“皇爷爷！”
声音不大，却因其蕴含的绝望，清晰地传遍了奉天殿的每一个角落。
“孙儿看您这龙袍……都快盘出包浆了啊！”
嗡！
整个奉天殿，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
死寂。
针落可闻的死寂。
文武百官，上百颗脑袋，齐刷刷地垂了下去，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疯了！
皇长孙绝对是病得疯了！
说当今圣上的龙袍旧？
还……还盘出包浆了？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这己经不是大不敬了，这是当着文武百官，当着天下人的面，指着皇帝的鼻子骂他寒酸！
这是在活生生打大明朝的脸，打他朱元璋的脸！
“混账！”
一声雷霆暴喝，从朱元璋的口中炸响。
整个大殿的梁柱似乎都震动了一下。
他的脸己经不是阴沉了，而是黑得能拧出墨来。
一股磅礴的杀气从他身上轰然散开，离得近的几个老臣，感觉双腿一软，几乎要站立不稳。
他本就心疼孙子病体沉重，强撑着来上朝。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逆孙一开口，就是一句能把他活活气死的话！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龙袍。
这件确实是他最常穿的。
袖口、领口，因为浆洗得次数太多，料子磨得光滑，在殿内的光线下，确实有些发白发亮。
可这怎么了？
这不正是他朱元璋勤俭持家的铁证吗！
是他告诫百官、垂范天下的象征！
这个逆孙，竟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拿这个来戳他的脊梁骨！
“你不好好在东宫养病，跑到这朝堂之上，妖言惑众，成何体统！”
朱元璋的声音里，己经带上了压抑不住的杀意。
“来人！
给咱把……皇上息怒！”
话音未落，以魏国公徐达为首的一众武将勋贵，扑通扑通跪倒一片。
“皇长孙殿下久病体虚，恐是烧糊涂了，才口不择言，还请皇上念在他年幼，饶他这一次吧！”
丞相李善长也带着文官集团跪下了，额头贴着冰冷的金砖。
“陛下，殿下之言虽有不妥，但其拳拳孺慕之心可鉴，请陛下息怒！”
整个奉天殿，跪了一地。
所有人都以为，朱雄英是病糊涂了在说胡话。
然而，面对朱元璋那几乎要吃人的怒火，和满朝文武的惊惧，朱雄英却仿佛什么都没感觉到。
他首挺挺地跪着，那双黑亮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朱元璋。
“扑通”一声。
他整个人向前一倾，重重地跪倒在地。
不是行礼的跪，而是力竭的倒下。
紧接着，豆大的泪珠，从他眼眶里滚滚而下，砸在光滑的地砖上，碎成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他哭了。
哭得比谁都伤心，比谁都真诚。
“皇爷爷！
孙儿不是胡闹！
孙儿没有妖言惑众！”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却字字清晰。
“孙儿……孙儿是心疼我大明的国威啊！”
国威？
朱元璋一愣，百官也是一愣。
一件龙袍，怎么就跟国威扯上关系了？
朱雄英仿佛没有看到众人的错愕，他一边哭，一边用额头去撞击地面，发出“咚咚”的闷响。
小福子在旁边看得心都碎了，想去扶，又不敢。
“皇爷爷！
您是天子，是九五之尊，是天下万民的主心骨！”
“您的龙袍，您穿的每一件衣服，代表的都不是您自己，而是我大明朝的脸面！
是我大明朝的国威啊！”
他猛地抬起头，苍白的小脸上挂满泪痕，状若癫狂。
“孙儿听说，再过不久，高丽、安南、占城的使臣就要来我应天府朝贡了！”
“若是让那些外邦使臣，看到我堂堂大明天子，富有西海，君临天下，却连一件新龙袍都穿不起，他们会怎么想？”
“他们不会觉得皇爷爷您勤俭节约，他们只会笑话我大明！”
“他们会笑我大明国库空虚，连皇帝的衣服都做不起！”
“他们会轻视我大明，觉得我大明外强中干，无人啊！”
朱雄英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激动，说到最后，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弱的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他缓了一口气，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了振聋发聩的质问。
“皇爷爷！
为了省下一件龙袍的钱，却丢了我泱泱大明的国威，让西夷看轻了我们！”
“这笔账……这笔账，不划算啊皇爷爷！”
话音落下，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整个身体伏在地上，剧烈地颤抖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整个奉天殿，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但这一次，不再是惊恐。
而是震撼。
所有官员，包括刚才跪地求情的徐达和李善长，都愣在了原地。
他们看着那个伏在地上，瘦弱得仿佛随时会断气的小小身影，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几句话。
为了省一件龙袍的钱，丢了我大明的国威……这笔账，不划算啊！
这些话，如同一记又一记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朱元璋的心坎上。
节俭，是他的家事。
国威，却是国事！
他可以自己吃糠咽菜，可以自己穿打补丁的衣服，这是他作为朱重八的习惯。
但他绝不容许任何人，看轻他一手打下来的大明江山！
这是他作为皇帝朱元璋的逆鳞！
高丽、安南、占城……万国来朝……外邦使臣……这些词，像一根根针，扎进了他的脑子里。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穿什么，但他不能不在乎那些外人怎么看他的大明！
朱元璋的怒火，不知不觉间己经消散了大半。
他低着头，再次看向自己龙袍的袖口。
那片因为浆洗而磨得发亮的布料，此刻在他的眼中，突然变得无比刺眼。
他想象着，那些高丽人，那些安南人，跪在下面，偷偷抬起头，看到他这个大明天子龙袍上的这片“包浆”，会是怎样一副窃笑的嘴脸。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憋屈，涌上心头。
好像……是该做件新的了？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从朱元璋的脑海深处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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