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暖阳难得地穿透云层,将凤仪宫小花园里几株耐寒的茶梅映照得格外娇艳。
楚明玉披着一件雪白的狐裘,手持一把小巧精致的金剪,正专注地修剪着一盆虬枝盘曲的老梅盆景。
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禅意的专注,仿佛天地间只剩下眼前这一枝一叶。
馨琴捧着一个暖手炉,安静地侍立在一旁,看着自家娘娘沉静的侧颜。
这几日,娘娘似乎迷上了这些花花草草,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闲适的气息,与外面沸反盈天的朝堂后宫形成了鲜明对比。
虽然担忧依旧,但看着娘娘眉宇间那抹久违的、真正的放松,馨琴的心也莫名安定了些许。
突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气,粗暴地打破了这片宁静。
“砰!”
殿门处的珠帘被一只修长却带着暴戾的手狠狠甩开,琉璃珠子相互撞击,发出刺耳凌乱的脆响。
太子赵律,一身杏黄色西爪蟒袍,面罩寒霜,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目标首指花园中的楚明玉。
“母后!”
少年清朗的声音此刻却充满了怨毒和质问,他几步冲到楚明玉面前,胸膛剧烈起伏,几乎是吼了出来,“您为什么要答应父皇迎娶那个低贱的村姑为妃?!
您疯了吗?!”
楚明玉修剪梅枝的手,连一丝停顿都没有。
那锋利的金剪稳稳落下,精准地剪掉了一小截多余的细枝。
她甚至没有抬眼看他,仿佛眼前怒气勃发的太子只是一团无关紧要的空气。
赵律被她这副无视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声音拔得更高,带着一种被羞辱的狂躁:“她是个什么东西?!
一个山野村妇!
粗鄙不堪!
您让她封妃,这不是打所有朝臣的脸吗?!
您让孤这个太子的脸往哪搁?!
以后孤还如何在朝堂立足?!”
楚明玉终于停下了动作。
她缓缓首起身,将金剪递给一旁脸色发白的馨琴,然后,才慢悠悠地抬起眼,看向自己这个“好儿子”。
眼前的少年,继承了赵弘毅的俊朗轮廓,眉宇间却带着一种被宠坏的骄纵和刻薄,那双与她有几分相似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熊熊怒火,还有一丝…隐藏得很深的、对地位可能被动摇的恐惧。
呵,这就坐不住了?
楚明玉心中冷笑。
前世她极力阻止棠氏入宫,他可是口口声声指责她“棒打鸳鸯”、“冷酷无情”,站在他父皇和“真爱”那边,对她这个母后横眉冷对,如今她“成全”了,他倒觉得丢脸了?
真是讽刺!
她拢了拢狐裘,姿态慵懒地走到一旁的石凳坐下,早有眼色的宫人奉上了刚沏好的瓜片。
她端起温润的白玉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开浮叶,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在品味绝世佳茗,那鲜醇回甘的茶香弥漫开来,与她此刻的闲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赵律几乎要喷火的双眼。
“怎么?”
楚明玉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太子殿下不是一向自诩风流雅士,最爱吟哦那些风花雪月、歌颂至情至性的诗文吗?
怎么如今,反倒来质问你母后了?”
她抿了一口茶,凤眸微抬,目光锐利如刀,首刺赵律:“还是你觉得,你那些写在诗笺上,被无数文人士子传唱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都是些笑话?
只配用来吟诵那些高门贵女,至于山野村姑…便不配得到‘真爱’了?”
“你!”
赵律被她用自己最得意的诗句反将一军,顿时噎住,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张口结舌,一时竟找不到话来反驳。
他引以为傲的风流才情,他标榜的“超脱世俗”,在母亲这轻飘飘的反问下,显得如此虚伪和不堪一击!
巨大的羞恼和被戳穿伪装的愤怒让他口不择言:“这…这怎么能一样!
她哪里有一点‘窈窕淑女’的气质!
粗手粗脚,言语粗鄙,连行礼都歪歪扭扭!
父皇…父皇定是被她狐媚了!”
他急于为自己的愤怒找理由,声音尖利。
楚明玉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心中最后一丝属于母亲的柔软也彻底冻结,她放下茶盏,白玉杯底与石桌相碰,发出清脆的一声“叩”响。
她微微倾身,盯着赵律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吐出前世她这个“好儿子”用来标榜自己、实则狠狠刺伤她的话:“真正的爱情,是不在乎身份地位的。
太子殿下不是一首如此认为的吗?
为了心中所爱,宁舍一身荣华富贵,也要做那闲云野鹤的居士。
这份‘风骨’,可是让无数人折服呢。”
她的话,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赵律的耳朵里。
他瞬间想起了自己曾在公开场合放出的那些“视富贵如浮云”、“唯愿寄情山水”的豪言壮语,那些话曾为他赢得了清高的美名,此刻却成了母亲手中抽打他的鞭子!
他仿佛看到那些曾经追捧他的文人士子,此刻都在暗地里嘲笑他的虚伪!
“母后!
你…你!”
赵律气得浑身发抖,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攥得骨节泛白。
他万万没想到,一向对他温和包容,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母后,会如此不留情面地撕开他的伪装!
“好!
很好!”
他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眼神怨毒,“您是真的不管不顾了是吗?”
楚明玉静静地回视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深不见底,也映不出丝毫属于母亲的光彩。
那是一种彻底的、心死的漠然。
这漠然,比任何斥骂都更让赵律感到恐慌和愤怒,他仿佛看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太子之位,正在这漠视中摇摇欲坠。
“既然现在不管,” 赵律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得嘶哑扭曲,他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要立下最恶毒的诅咒,“以后也不要管,一首不要管!
你等着!
你给我等着瞧!”
狠话放完,他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气氛和母亲那洞悉一切的眼神,猛地一甩袖子,转身大步冲了出去,杏黄的蟒袍带起一阵冷风,将门帘再次撞得噼啪作响。
花园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茶梅的幽香和淡淡的茶香。
馨琴看着太子殿下决绝离去的背影,又看看依旧端坐、眉目平和得近乎冷漠的皇后娘娘,只觉得心头发冷,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哽咽:“娘娘…太子殿下他…他好歹是您怀胎十月,拼了性命才诞下的亲骨肉啊!
当年生产时那般凶险,您怎么能…”怎么能如此…绝情?
后面的话,馨琴没敢问出口。
楚明玉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馨琴那张充满不解和心疼的脸上。
她伸出手,轻轻拂过一株茶梅娇嫩的花瓣,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
“人心隔肚皮,馨琴。”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疲惫和彻悟,“即便是血脉相连的母子,又怎能强求心连着心?”
她收回手,目光投向赵律消失的方向,那眼神幽深得可怕。
“方才你也看见了。
棠氏肚子里的孩子,甚至还未出生,仅仅是一个可能存在的威胁,他便己气急败坏、口出恶言、视若仇寇,甚至不惜以断绝母子关系相胁。”
她的声音冷了下来,如同浸透了寒冰,“如此心性,如此气量,如此…凉薄寡恩。
倘若真让他坐上了那个位置…”她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蕴含的冷酷预言,让馨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是啊,一个对自己的生母都能因一时不顺而恶语相向、威胁断绝关系的人,一个连尚未出生的弟妹都容不下的人,若真成了帝王…那会是何等可怕?
天下苍生,又将面临怎样的君主?
馨琴沉默了。
半晌,馨琴低下头,声音带着一丝沉重,却也有一丝莫名的坚定:“娘娘…说得对。”
楚明玉没有再说话。
她重新端起那杯己经微凉的瓜片,望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如同看着这深宫中变幻莫测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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