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一股久违的、浓烈的泥土腥味钻入鼻腔。
李麟瞬间睁眼,不是监狱浓烟,也不是水泥地的冰凉。
眼前是刺目的、晃动着的斑驳光影。
他猛地吸了口气,吸入的却是干燥空气中混杂着松脂清冽和某种……山风带来的、铁锈般的腥甜。
意识如同被重锤砸裂的冰面,碎片里是燃烧的牢房,浓烟,还有脖颈处那似有似无的疼痛,和插入脖颈的半截牙刷,随后就是那冰冷的、刻骨铭心的剧痛——背叛。
但眼前的世界强行将那痛楚推远。
背脊下是厚实、松软的触感,带着些许弹性。
他下意识地用手撑地,指尖陷入一层厚厚的、干燥松脆的褐色松针。
松针下是坚实冰冷的土地。
他坐起身。
视野豁然开朗。
他身处一片高地。
西周是笔首高耸的巨树,树皮深褐皲裂,如同沉默的巨人披挂着古老的鳞甲。
这是落叶松。
浓密如伞盖的树冠在高处交织,筛下大片大片破碎的金色阳光,在地面厚厚的松针层上投下摇曳的光斑。
空气清冽干燥,带着浓郁的松脂香气,与他记忆深处最后那污浊窒息的地狱形成刺目的反差。
高地的风掠过树梢,发出低沉的、持续的呜咽。
然而,这片刻的宁静被另一种气味粗暴地撕裂——血腥味。
新鲜,浓烈,近在咫尺。
李麟低头。
自己身上只裹着一块粗粝肮脏、看不出原色的破布,裸露的皮肤沾满干涸的泥垢和暗红色的污迹。
最显眼的,是左臂上一道狰狞的、皮肉翻卷的鞭痕,边缘凝结着黑红的血痂,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它,带来火辣辣的刺痛。
饥饿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紧了他的胃袋,喉咙干渴得如同吞了沙砾。
他环顾西周。
和他一样蜷缩或瘫倒在松针上的,还有几十个身影。
男女老少都有,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空洞,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他们身上都带着类似的鞭痕或淤青,有的穿着同样褴褛的破布,有的甚至衣不蔽体。
空气中弥漫着绝望和恐惧的死寂,只有压抑的啜泣和痛苦的呻吟在松林间低回。
他们像一群被随意丢弃在屠宰场门口的待宰羔羊。
目光越过这些绝望的身影,投向高地的边缘。
地势在这里陡然下降,形成一片视野开阔的斜坡。
坡下,是一望无际的、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辽阔平原。
平原的边缘,紧挨着他们所在的这片松林高地,那是一片更为刺目的景象。
那是营地。
一片巨大、华丽、与这片荒凉高地格格不入的营地。
雪白的帐篷如同巨大的蘑菇,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帐篷顶上飘扬着色彩鲜艳、绣着复杂徽记的旗帜。
营地中央,甚至有一座临时搭建的、带尖顶的华丽大帐,在夕阳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营地边缘,用削尖的木桩和粗绳围成了简易的栅栏。
栅栏内,可以看到穿着锃亮盔甲的士兵在巡逻,盔甲在夕阳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更远处,隐约可见马厩里躁动的骏马,以及一些穿着华贵服饰、在营地间悠闲走动的人影。
这是什么情况?
望着眼前这前所未见的场面。
马戏团吗?
李麟模糊的记忆浮上来,好像在看守所用大脑袋电视机看新闻的时候见过这东西。
“快点!
磨蹭什么!
秽渣们!”
一声粗嘎的、饱含恶意的咆哮在不远处炸响。
一个身影从几棵粗壮松树后转了出来。
同样穿着肮脏油腻的皮围裙,身材魁梧,满脸横肉,手里拎着一根粗长的、带着倒刺的皮鞭。
他腰间挂着一把生锈的短刀,刀鞘油腻发黑。
他看也没看地上那些瑟瑟发抖的身影,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视着,似乎在清点数量,或者寻找下一个立威的目标。
“都给老子听好了!”
监工挥舞着鞭子,鞭梢在空中发出“啪啪”的爆响,惊得几个靠近的人影猛地一缩。
“明天!
太阳升起的时候!
尊贵的大人们就要进山狩猎了!”
他咧开嘴,露出满口黄黑的牙齿,笑容里充满了残忍的兴奋:“你们这些渣滓的用处,就是让大人们玩得开心!”
“跑!
使劲跑!”
“像林子里那些吓破胆的兔子一样跑!
跑得越远越好!
这样大人们追起来才够劲!
哈哈哈!”
刺耳的笑声在松林间回荡,像夜枭的啼鸣。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滔天怒意和极致荒谬的寒意,瞬间从脊椎骨窜上头顶。
他李麟,在街头巷尾的刀枪棍棒下活下来,在监狱的暴乱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不是为了被当成畜生一样驱赶到这里,等着被某个脑满肠肥的贵族少爷一箭射穿喉咙当战绩!
“不过嘛”领头的壮汉话锋一转,小眼睛里闪烁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跑也没用。
这片林子,早就被围起来了。
谁敢往边界跑,哨塔上的弩箭,会把他钉死在树上!”
他指着平原营地边缘几座隐约可见的高耸木塔轮廓。
“要是被大人追上了……”他故意拖长了音调,鞭子猛地抽在旁边一株落叶松粗壮的树干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震落一片松针。
“跪地求饶,学两声狗叫,说不定大人们心一软,赏你个痛快!
要是敢反抗……”他“唰”地一声抽出了腰间的短刀,刀身锈迹斑斑,但刃口在夕阳下闪着不祥的寒光“老子就亲自把他削成人棍,挂到林子口,给大人们当个开胃菜!”
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浇透了松针地上的人群。
啜泣声变成了压抑的呜咽,绝望的死灰色爬满了每一张脸。
李麟的身体配合着众人,剧烈地颤抖起来,头埋得更低,肩膀耸动,仿佛恐惧到了极点。
只有他埋在松针下的右手手指,在监工那声鞭响的掩盖下,猛地收拢,紧紧攥住了刚刚摸索到的东西——一块冰冷、坚硬、带着棱角和锈蚀颗粒感的金属断片。
一端尖锐,另一端沉重。
一块断裂的、锈蚀严重的矛头!
监工似乎很满意自己制造出的恐惧效果,迈着大步,趾高气扬地朝着李麟这边走来,鞭子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大概是想再找个人抽两鞭子,彻底碾碎这些“秽渣”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或者仅仅是为了发泄他那残忍的兴奋。
“喂!
那边那个!”
监工的目标锁定了李麟,显然注意到了他剧烈颤抖的身体——这完美的伪装。
他狞笑着,大步逼近,扬起了手中的鞭子,倒刺在夕阳下闪着油光“抖什么抖!
没用的废物!
让老子给你紧紧皮!”
鞭影带着恶风,撕裂干燥的空气,首朝李麟低垂的头颅抽来!
李麟没有任何闪避的动作,甚至没有抬头。
他全身的肌肉在破布下瞬间绷紧,又在千分之一秒内强制放松,只留下最本能的、因恐惧而生的剧烈颤抖。
他死死地压榨着每一分意志力,控制着自己的眼神,不让一丝冰冷泄露。
瞳孔深处,那翻涌的寒潭被一层完美的、绝望的恐惧彻底覆盖。
啪!
鞭梢带着倒刺,狠狠地抽在李麟裸露的后背上!
比之前那道旧伤更靠下一点。
皮肉瞬间被撕裂,火辣辣的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烙印在神经上。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闷哼,身体猛地向前一扑,整个人蜷缩着倒在厚厚的松针上,脸埋进带着尘土和腐殖质气味的针叶里,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
“废物!”
监工看着地上蜷缩颤抖的身影,啐了一口,似乎觉得抽打这样一个毫无反应的“烂泥”有些无趣。
他收起鞭子,看也不看李麟,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下一个目标,继续他的恐吓和鞭打。
松针的碎屑和泥土沾满了李麟的脸颊和嘴角。
后背的剧痛真实地灼烧着。
但他埋在松针里的脸,在无人可见的阴影下,那因痛苦而扭曲的嘴角,却极其缓慢、极其冰冷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一丝无声的、淬毒的狞笑,如同冰层下悄然蔓延的裂痕。
他攥着那块冰冷锈矛头的手指,在松针的掩盖下,收得更紧。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那粗糙冰冷的触感,是此刻唯一能安抚他胸腔里那头咆哮凶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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