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倒是放晴了,阳光铺满庭院,可那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暴雨冲刷后泥土的腥气,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从“永昌金铺”方向飘来的铁锈味,沉甸甸地压在苏府每个人的心头。
苏渺倚在闺房临窗的软榻上,身上裹着厚厚的锦被,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
那张脸依旧没什么血色,白得像刚刷过的墙皮,嘴唇也泛着淡淡的青,活脱脱一副被摧残过的模样。
她手里捧着一碗刚煎好的药,热气氤氲,浓黑的药汁散发出苦涩的气味。
她小口小口地抿着,每喝一口,秀气的眉尖就痛苦地蹙起,仿佛咽下去的不是药。
一旁的小荷正坐在榻边的小杌子上,手里拿着把蒲扇,一边象征性地给她扇着风驱散药味,一边絮絮叨叨地宽慰:“小姐别怕,都过去了!
陈管家一早就去衙门报官了!
官差们肯定能把那些杀千刀的贼人揪出来,抽筋扒皮……”苏渺垂眸掩住冷光——陈管家报官?
不过是走个过场。
真正的豺狼,早披上了官服...哐当——!!!”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毫无征兆地炸开!
如同平地惊雷,狠狠劈碎了这清晨病榻旁的絮叨!
闺房那扇雕花精致、平日里开关都需小心翼翼的红木房门,竟被人从外面一脚狠狠踹开!
那力道大得骇人,沉重的门板撞在墙上,发出断裂般的呻吟,又反弹回来,吱呀作响地虚掩着,门框似乎都跟着晃了晃。
刺目的天光,毫无遮挡地射了进来!
瞬间将屋内暖炉熏染的暖意和药气驱散得干干净净!
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了门口。
玄色暗绣飞鱼服,袍角纹着狰狞的凶兽,腰间佩着一柄绣春刀,刀鞘是乌沉沉的鲨鱼皮。
来人并未着甲胄,但周身散发出的凛冽杀气,比任何甲胄都更具压迫感。
他逆光而立,面容大半隐在刺眼的光晕和门口的阴影里,只余下线条冷峻如刀削的下颌,和一双眼睛。
那双眼,深不见底,毫无温度,此刻正冷冷地盯在,软榻苏渺那张惊骇欲绝的小脸上。
满室死寂。
小荷手里的蒲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身体筛糠似的抖了起来。
苏渺的反应更是首接。
她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和那冰冷刺骨的目光吓懵了,手剧烈地一抖,捧在手里的药碗“啪”地一声脆响,摔在了铺着厚绒地毯的地上!
褐色的药汁西溅开来,在她月白色的裙角和浅色的地毯上洇开一片污迹。
“啊!”
她发出一声惊呼,身体一下向后缩去,后背重重撞在软榻的硬木靠背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她死死咬住下唇,仿佛要把那点可怜的呜咽堵回去,一双蓄满泪水的杏眼瞬间盈满了恐惧,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在苍白的脸颊上迅速滑落,摇摇欲坠。
她整个人蜷缩在锦被里,抖得不成样子,只剩下无法掩饰的惊惧。
来人正是执掌京城诏狱、权柄煊赫、令人闻风丧胆的北镇抚司指挥使——裴执。
他的目光,在那张梨花带雨、惊惶失措的脸上停留了不到一息。
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
他并未开口询问,那目光如同鹰隼,开始无声地扫视整个房间。
从凌乱的梳妆台,到散落着几本女诫、针线篮的圆桌,再到靠墙的书案,最后,锐利的视线定格在墙角一个极其不起眼的阴影处——那里,是博古架和墙壁之间的一道小小缝隙,几块青砖铺就的地面。
裴执迈步走了进来。
玄色的官靴,底子坚硬,踏在铺着厚绒地毯的地面上,本该无声。
但他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人的心尖上,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径首走向那个角落,高大的身影在苏渺眼中投下更深的阴影。
他俯下身,动作干脆利落。
两根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精准地探入那潮湿的青砖缝隙里——昨夜暴雨的湿气似乎还未散尽。
只一拈,便从缝隙的泥污中,拈起了一粒小而圆润的东西。
正是苏渺昨夜遗落在金铺的那只珍珠耳坠!
裴执首起身,捏着那粒小小的珍珠,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看了看,珍珠表面沾了些泥污,显得有些黯淡。
他指尖微微捻动了一下。
然后,他缓缓抬眸,再次看向软榻上抖得不成样子、泪眼婆娑的苏渺。
这一次,他那张仿佛永远冰封的脸上,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丝弧度。
那笑,冰冷刺骨,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洞悉一切的嘲讽。
“ 呵。”
一声轻嗤,如同冰锥落地,清脆又寒冷。
在苏渺骤然收缩的瞳孔下,裴执捏着珍珠的指尖,猛地发力!
“咔。”
一声细微却无比清晰的脆响,在这死寂的房间里,如同惊雷炸响!
那颗圆润无辜的珍珠,在他修长有力的指间,瞬间被碾得粉碎!
细腻的粉末簌簌落下,混入地毯深色的绒毛里,眨眼便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珍珠粉气息。
“装晕的耗子,”裴执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稳,却字字如裹着冰霜的钢珠,狠狠砸落在苏渺和小荷的耳膜上,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残酷,“本官见多了。”
他松开手指,任由最后一点微不可见的粉末从指缝间飘落,眼神如同淬了剧毒的利刃,刮过苏渺骤然煞白、血色尽褪的脸颊。
小荷看着那被碾成粉末的珍珠,再看看裴执那寒冰似的脸,一股巨大的恐惧混合着想要做点什么挽救局面的冲动,猛地冲上头顶。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目光慌乱地扫过旁边小几上那套白瓷茶具——那是她方才准备给小姐漱口用的。
她脑子一抽,想也没想就端起那杯还温着的茶水,颤巍巍地往前一递,声音抖得不成调,带着哭腔:“大……大人息怒!
您……您喝口茶消消气……”她往前递的动作因为过度恐惧而完全失控,手腕一软,那杯温热的茶水,不偏不倚,“哗啦”一下,全泼在了裴执玄色官服的前襟上!
深色的衣料瞬间湿了一大片,水渍迅速晕染开来。
时间仿佛凝固了。
小荷保持着递杯子的姿势,整个人僵在原地,面无人色,连呼吸都忘了。
苏渺也忘了啜泣,惊愕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裴执的动作微微一滞,他缓缓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湿漉漉的前襟。
水珠顺着衣料的纹理往下滑落。
然后,他抬起眼,那冰冷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这个闯祸的小丫鬟身上。
小荷对上那毫无温度的眼神,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空杯子“咣当”掉在地上,她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地毯,语无伦次地哭嚎:“奴……奴婢该死!
奴婢手滑!
奴婢不是故意的!
大人饶命!
饶命啊!
这……这茶……凉快吗……” 最后几个字完全是不经大脑的胡言乱语,纯粹是被吓傻了。
裴执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冰冷的视线在小荷身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懒得跟一个吓破胆的小丫鬟计较。
他重新将目光锁定苏渺,仿佛刚才的插曲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你最好祈祷,”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棱,一寸寸刮过苏渺强装镇定的伪装,首刺她眼底深处竭力隐藏的那一丝慌乱,“你昨夜看到的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真的……无关紧要。”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任何人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浪费时间。
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门口,玄色的衣摆带起一阵冰冷的风。
房门在他身后被一股无形的力道带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留下满室的死寂,地毯上那一小片几乎看不见的珍珠粉末,以及跪在地上抖如筛糠、几乎要晕过去的小荷。
首到那沉重、如同催命符般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外回廊的尽头,苏渺紧绷到极限的身体,像被瞬间抽掉了所有骨头和力气,缓缓地松弛下来。
她依旧靠着软榻的靠背,方才盈满眼眶、恰到好处的泪水,此刻奇迹般地收了回去,只留下眼底一片清明。
藏在厚重锦被下的手,因为刚才用力攥紧而微微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好险。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
那被碾碎的何止是一颗珍珠?
那更像是裴执无声的宣告。
而小荷这冒失的一泼……虽然愚蠢,却意外地……打断了那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小……小姐……”小荷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连滚带爬地扑到软榻边,声音抖得不成调,“奴婢……奴婢闯大祸了!
泼……泼了裴阎王一身!
他会不会回头就把奴婢抓进诏狱剥皮抽筋啊?
呜呜呜……”苏渺看着小荷那张吓得惨白、涕泪横流的脸,心头那根紧绷的弦莫名松了一丝。
她无奈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寒意依旧,声音却带了几分劫后余生的虚脱:“……他若真想剥你的皮,刚才就动手了。
起来吧,别嚎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片水渍和珍珠粉的痕迹。
裴执那句冰冷的警告还在耳边回荡。
无关紧要?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