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庙的残梦被晨曦刺破时，宋雪花是被冻醒的。
脸颊贴着冰冷的石墙，身上那件带着陌生气息的破衫滑落一半，露出的肩头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
她猛地坐起，下意识地去摸身侧——空空如也。
昨夜那个说要带她离开苦海的男人，不见了。
只有掌心里那枚温润的玉佩还残留着一丝暖意，提醒她并非幻梦。
她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目光急切地扫视着破败的庙宇。
除了角落里堆叠的干草和蛛网，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张大哥？”
她试探着唤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庙里显得格外微弱，只有寒风穿过窗棂的呜咽声作为回应。
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想起临睡前他说的“七日之后，必回来接你”，又想起他离去时那道转瞬即逝的流光——那时她太疲惫，只当是眼花，此刻想来，竟像极了话本里仙人腾云的场景。
“他……会不会是仙人？”
这个荒诞的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强行压下。
不管他是谁，他答应了会回来。
她要等。
宋雪花抱紧双臂，在冰冷的干草堆里蜷缩起来。
腹中因昨日那个干硬的馒头暂时平息的饥饿感，此刻又汹涌袭来。
她知道，不能再待在这土地庙了。
身无分文，又怀着“乞丐妻”的身份，如何在这清河镇活下去？
思来想去，她只能回宋府。
不是以宋大小姐的身份，而是以一个被夫家“抛弃”的弃妇身份，回去求一口活命的饭食。
当她穿着那件沾满泥污的红嫁衣，形容枯槁地出现在宋府后门时，看门的家丁几乎没认出她。
待看清她的脸，那家丁脸上立刻露出鄙夷的神色：“哟，这不是我们家大小姐吗？
怎么，被那叫花子玩腻了，又回来讨饭了？”
宋雪花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忍着屈辱低声道：“我想求见……老爷或夫人，讨口饭吃。”
“讨饭？”
家丁嗤笑一声，“我们宋府的饭，是你这种跟叫花子跑了的贱妇能吃的？
去去去，滚远点，别脏了我们家的门！”
他说着，便要关门。
宋雪花情急之下，用脚抵住门板，声音带着哀求：“我……我己有了身孕，求你们行行好……”“身孕？”
家丁一愣，随即笑得更大声，“哈哈哈！
果然是贱货！
才跟叫花子几天就有了野种！
快去告诉二夫人，看看她老人家要不要赏这贱妇一碗‘安胎饭’！”
不多时，刘翠娘那尖利的声音便从院内传来：“哪个不要脸的东西在后门吵吵？”
她扭着腰肢走出来，看到宋雪花那副模样，眼中的厌恶几乎要溢出来，“呵，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丧门星！
怎么，那叫花子把你甩了？
也是，谁会要你这么个克夫克子的玩意儿！”
宋雪花咬着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二娘，求你看在我娘的份上，收留我吧……我肚子里毕竟是宋家的外孙……”“住口！”
刘翠娘猛地一拍门板，“谁知道你肚子里是哪个野种的！
我们宋家丢不起这个人！
想进门？
可以！”
她上下打量着宋雪花，眼中闪过一丝恶毒，“除非你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再绕着宋府爬三圈，让全镇的人都看看你这贱妇的下场！”
周围渐渐围拢来一些看热闹的仆役，指指点点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宋雪花身上。
她看着刘翠娘刻薄的嘴脸，又摸了摸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那里孕育着一个小生命，是她和那个只相处了一晚的男人的孩子。
为了这个孩子，她不能倒下。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弯下腰，不是跪下，而是捡起地上一块被丢弃的菜根，低声道：“我不要住宋府，只求……能在柴房角落歇脚，每天做些粗活，换一口吃的就行。”
刘翠娘见她不肯下跪，本想再羞辱几句，但转念一想，留着她在府里做最低贱的粗活，每天看着她受罪，岂不是比赶她走更解气？
她冷哼一声，道：“柴房？
你也配？
后院最西边那间破茅房，没塌的半边归你了！
想吃东西？
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劈柴挑水，把府里所有脏活累活都包了，干不好就饿肚子！
要是敢偷懒，就给我滚出去喂狗！”
就这样，宋雪花以一个比最低等仆役还要卑微的身份，留在了宋府后院那间漏风漏雨的破茅房里。
曾经的宋府大小姐，如今成了人人可欺的“乞丐婆”，还是个怀着“野种”的乞丐婆。
日子一天天过去，宋雪花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
她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干活，劈柴挑水，洗衣做饭，甚至连清理马厩的活都落在她头上。
刘翠娘和府里的下人变着法地刁难她，好吃的东西轮不到她，重活累活却非她莫属。
稍有不慎，便是打骂相加。
怀孕初期的孕吐和乏力，加上繁重的劳作和吃不饱饭，让她的身体迅速垮了下去。
有一次她在井边提水，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人栽进了泥水里。
幸好被一个稍微有些同情心的老仆妇看到，才把她拖了上来。
老仆妇姓王，是看着宋雪花长大的，此刻看着她这般模样，忍不住偷偷抹泪：“小姐，你这是何苦呢？
那姓王的叫花子怕是早就把你忘了，你还守着这个承诺做什么？”
宋雪花虚弱地靠在墙上，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腹部，摇摇头：“王妈妈，他会回来的，他说过七日就回来……”“七日？”
王妈妈叹了口气，“小姐，如今都快七个月了，他连个影子都没有。
你这身子……再这样下去，怕是要一尸两命啊！”
宋雪花的眼眶红了，但她还是强撑着说：“他会回来的，我相信他。”
那份对张无人的信任，成了她在这无边苦海里唯一的浮木。
临盆的那天，恰好是清河镇下大雪的日子。
宋雪花独自在破茅房里疼得死去活来，羊水早己破了，染红了身下的稻草。
她想呼救，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
刘翠娘得知她要生产，只是冷冷地吩咐下人：“别去管她，死了正好，省得占地方！”
是王妈妈趁着夜色，偷偷溜到破茅房，用自己攒下的一点钱请了个镇上最便宜的稳婆，才勉强帮她接生。
“哇——哇——”两声微弱却响亮的啼哭，划破了雪夜的寂静。
宋雪花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看到稳婆抱来两个皱巴巴的小婴儿，一男一女，像两只脆弱的小猫。
“小姐，是龙凤胎啊！”
王妈妈喜极而泣，“快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宋雪花看着两个孩子，泪水无声地滑落。
她想起那个在土地庙前对她说“跟我走吧”的男人，想起他眼中深邃的光。
“哥哥……就叫张小天吧，”她轻声道，“妹妹……叫张小雪。”
张小天，张小雪。
她希望他们的父亲，能像天一样庇护他们，也希望他们能像雪花一样，即使落在泥泞里，也能保持一份纯净。
生下孩子后，宋雪花的日子更加艰难了。
她不仅要做繁重的活计，还要照顾两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没有奶水，她就去地里挖野菜，煮成糊糊喂给孩子；没有襁褓，她就把自己身上最破的衣服撕成布条，紧紧包裹着他们。
两个孩子很懂事，很少哭闹，只是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
每当看到他们，宋雪花心中的苦便会淡去一些，支撑她走下去的信念也更加坚定。
然而，宋家的人对这对龙凤胎的存在，却视若眼中钉。
刘翠娘常常指桑骂槐，说他们是“野种”、“扫把星”，甚至趁宋雪花干活时，故意去欺负两个孩子。
有一次，小天不小心爬到了前院，被刘翠娘的儿子，也就是宋府的小少爷宋明远看到。
宋明远比小天大半岁，被宠得无法无天，他捡起地上的石子就朝小天砸去，嘴里还嚷嚷着：“野种！
滚回你的破茅房去！”
小天被砸得哇哇大哭，脸上立刻肿起一个包。
宋雪花听到哭声跑过来，看到儿子受伤，顿时红了眼，不顾一切地将小天护在怀里，对着宋明远喊道：“你住手！
不准欺负我儿子！”
“哟，这不是那个乞丐婆吗？”
刘翠娘闻声赶来，看到宋雪花竟敢对自己儿子大呼小叫，立刻火冒三丈，“你个下贱东西，还敢护着你的野种？
来人啊！
给我把这小贱种扔出去！”
几个家丁上前，就要去抢小天。
宋雪花死死抱着儿子，跪在地上哀求：“二娘，求求你，别伤害我的孩子！
要打要骂，你冲我来！”
“打你？
打你都嫌脏了我的手！”
刘翠娘抬脚就朝宋雪花踹去，“我告诉你宋雪花，这两个野种在一起，你就别想有好日子过！
趁早带着他们滚出宋府，省得碍眼！”
王妈妈闻讯赶来，跪在地上苦苦求情，才让刘翠娘暂时作罢。
但从那以后，宋雪花更加小心翼翼地护着两个孩子，不敢让他们离开自己半步。
时间在日复一日的辛劳和屈辱中流逝，转眼便是七年。
七年，足以让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长成活泼好动的孩童。
小天和小雪己经六岁了，兄妹俩长得很像宋雪花，眉清目秀，只是脸色常年带着一丝营养不良的蜡黄。
小天性格有些内向，或许是因为从小受欺负，总是怯生生地跟在母亲身后；小雪则更活泼一些，眼睛像黑曜石一样明亮，常常仰着小脸问宋雪花：“娘，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呀？”
每当这时，宋雪花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疼。
她会抚摸着孩子的头，轻声说：“爹爹很快就回来了，他答应过娘，会来接我们的。”
这七年来，她每天都会拿出那块温润的玉佩，放在手心里摩挲。
玉佩从未失去温度，仿佛在无声地告诉她，那个承诺并非虚妄。
她不知道张无人为什么迟迟不归，是遇到了什么难事，还是……早己忘了凡间的一切？
但她不敢想后者。
这七年，支撑她活下去的，除了两个孩子，就是这个“七日之约”。
尽管这“七日”，在凡间己经变成了“七年”。
她住在宋府后院的破茅房里，早己成了清河镇的一个笑话。
人人都知道宋府有个被乞丐抛弃的大小姐，带着两个野种，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
宋府的人也从不避讳对她的羞辱，甚至常常让她穿着破烂的衣服，带着孩子去街上捡拾别人丢弃的菜叶，以此取乐。
这日，又是一个寒风凛冽的冬日。
宋雪花带着小天和小雪，在街角捡拾一些被冻坏的萝卜叶。
小天冻得瑟瑟发抖，小雪则紧紧拉着母亲的衣角，小声说：“娘，我饿。”
宋雪花心疼地把两个孩子揽在怀里，用自己单薄的衣服为他们遮挡寒风。
就在这时，几个宋府的家丁簇拥着刘翠娘和宋明远走了过来。
宋明远如今己是十三岁的少年，被养得白白胖胖，此刻正指着宋雪花母子，对身边的同伴炫耀：“看到没？
那就是我家那个不要脸的大姐，还有她的两个野种儿子女儿，天天在这儿捡垃圾吃！”
周围响起一阵哄笑。
刘翠娘走到宋雪花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满是鄙夷：“宋雪花，你看看你这副鬼样子，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以为那个叫花子真回回来接你？
我看你这辈子也就配捡这些垃圾了！”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恶毒的笑容：“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你那个死鬼爹，昨天己经给你物色好下家了。
城西的王屠户，死了老婆，正好缺个烧火做饭的。
你爹说了，明天就让人来接你，把你卖给王屠户做老婆！
到时候，你这两个野种嘛……”她看了看小天和小雪，故意拖长了声音：“就卖到南边的窑子里去，也好换几个钱！”
“你敢！”
宋雪花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发出从未有过的怒火，“你不准动我的孩子！”
“我有什么不敢的？”
刘翠娘冷笑，“你现在不过是我们宋家的一条狗，你的命，你孩子的命，都捏在我们手里！
明天王屠户一来，你就乖乖跟他走，否则，我让你这两个孩子今天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她说着，示意家丁上前。
小天和小雪被吓得哇哇大哭，紧紧抱着宋雪花的腿：“娘！
我怕！”
宋雪花将两个孩子死死护在身后，身体因为愤怒和恐惧而颤抖。
她看着刘翠娘那张刻薄的脸，看着周围那些冷漠或嘲笑的目光，心中那根支撑了七年的弦，似乎终于要绷断了。
难道她的一生，真的就要这样在屈辱和苦难中度过，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吗？
张无人……你在哪里？
你说过七日之后会回来接我……七年了……你是不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绝望像冰冷的海水，一点点淹没她的心脏。
她低下头，看着怀里吓得浑身发抖的孩子，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不能让他们被卖掉！
就在这时，天空中忽然响起一声闷雷。
冬日晴空，何来惊雷？
所有人都愣住了，抬头望向天空。
只见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竟聚起了漫天乌云，黑压压的，如同墨汁泼洒，笼罩在清河镇的上空。
寒风骤然变得刺骨，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怎么回事？
这天气……”刘翠娘有些惊疑不定。
就在这时，乌云之中，一道璀璨的金色光芒骤然爆发，如同撕裂天幕的闪电，却又比闪电更加耀眼，更加威严！
光芒之中，一道身影缓缓降下。
那是一个极其俊美的男子，身着玄色绣金长袍，墨发如瀑，面容轮廓分明，宛如神工鬼斧雕琢而成。
他周身散发着淡淡的金光，气质威严而浩瀚，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让人感到一种灵魂深处的敬畏。
他的目光，穿越人群，精准地落在了那个蜷缩在街角，护着两个孩子的单薄身影上。
当看到宋雪花那身破烂的衣服，看到她憔悴的面容，看到她怀中吓得哭泣的孩子，以及不远处那个嚣张跋扈的刘翠娘时，男子眼中的光芒瞬间变得冰冷刺骨，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如同九天之上的神怒，骤然降临！
整个清河镇，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宋雪花抬起泪眼，茫然地看着那道从天而降的身影，看着他那双熟悉又陌生的深邃眼眸，心脏猛地一缩，手中的玉佩，在此刻散发出灼热的光芒。
那个身影，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冰冷的怒意：“谁，准你们动我妻儿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乌云翻涌，雷声轰鸣，整个天地，都在为这一声质问而颤抖。
宋雪花看着他，嘴唇颤抖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这个如同天神般降临的男子……是他吗？
那个让她等了七年的男人……张无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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