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屿第一次注意到窗台上的那盆多肉时，它正蜷缩成灰绿色的一团，像被揉皱的橡皮擦。
同事说这是"星芒"，好养活，但在他办公桌角落待了三个月，叶片始终硬邦邦的，连最外圈都泛着脱水的白边，像个拒绝被温暖的小老头。
就像他自己。
三十岁生日那天，他在凌晨三点的加班邮件里看见母亲发来的视频。
镜头晃过老家的小院，墙角的月季开了新苞，父亲蹲在地上给葡萄藤绑支架，银发在晨光里闪得刺眼。
陈屿突然想起，自己己经三年没回家了，那些关于"在大城市扎根"的豪言壮语，如今只剩下出租屋墙上褪色的励志海报，和银行卡里刚够交房租的余额。
"陈屿，这份策划案明天早上必须看到。
"总监的消息弹出来，末尾跟着三个感叹号，像三根钉子钉在屏幕上。
他关掉视频，盯着电脑里密密麻麻的表格，突然觉得那些数字都在扭曲，变成老家亲戚们欲言又止的眼神，变成同学聚会上别人谈起房贷时自己假装看手机的窘迫。
窗台的星芒不知何时被碰掉了一片叶子。
那叶子掉在键盘缝隙里，边缘己经枯成褐色，像他心里某个悄悄烂掉的角落。
他烦躁地把它扫进垃圾桶，却在弯腰时看见垃圾桶底部躺着一粒黑色的种子——不知是哪盆绿植落下的，正卡在塑料缝里，努力地挺着腰。
那天晚上他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回到老家的田野，小时候埋下的玻璃罐还在老槐树下，里面装着幼儿园时画的全家福，纸边己经被潮气浸得发皱。
父亲说："种地不能急，你看那些麦苗，冬天看着像死了，根在土里使劲呢。
"醒来时天刚蒙蒙亮。
陈屿鬼使神差地捡起垃圾桶里的星芒叶片，用纸巾擦去上面的灰尘。
叶片冰凉坚硬，但在晨光下，他看见叶尖有个微小的裂缝，裂缝里似乎透着点不一样的绿色，像墨水里不小心滴了滴新茶。
他开始偷偷观察这株多肉。
不再每天浇水，而是把它移到能晒到清晨阳光的窗沿。
周末加班晚了，他会对着叶片上的裂缝发呆，想象里面是不是藏着个小人儿，正在努力撑开坚硬的外壳。
有次不小心碰倒了水杯，水珠溅在裂缝上，他看见那点绿色似乎亮了一下，像谁在里面眨了眨眼。
项目汇报那天，他熬了通宵，PPT里的图表漂亮得像幅画。
但总监看完只皱着眉说："创意不够，回去重做。
"走出会议室时，陈屿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像那株被遗忘的星芒，在反复的否定里慢慢失去水分。
他回到座位，看见窗台上的星芒——那片有裂缝的叶子旁边，竟然冒出了一个小米粒大的新芽。
新芽是鲜嫩的鹅黄色，顶端沾着点晶莹的露珠，像刚破壳的小鸡，正努力地探着脑袋。
裂缝似乎变大了些，里面的绿色漫出来，给灰扑扑的叶片镶了道金边。
陈屿突然想起父亲的话。
"麦苗冬天看着像死了，根在土里使劲呢。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把策划案扔进垃圾桶，而是打开文档，从头开始梳理思路。
这一次，他没有盯着那些漂亮的模板，而是想起了老家田野里的风，想起母亲晒的槐花蜜的甜，想起自己小时候画全家福时，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新芽每天都在长大。
先是变成小扇子的形状，然后长出第二层叶片，颜色也从鹅黄变成翠绿，像谁把春天揉碎了嵌在里面。
而那片老叶子上的裂缝，己经变成一道流畅的弧线，边缘泛着半透明的光泽，像玉器上的冰裂纹，反而成了最独特的印记。
项目二次汇报那天，陈屿讲完最后一页，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空调的风声。
他以为又会是否定，却看见总监放下了笔，嘴角难得地扬了扬："这个思路有点意思，回去细化一下，可以试试。
"走出公司时，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掏出手机，给母亲打了个电话。
"妈，我想下个月回家看看。
"电话那头顿了顿，然后是母亲带着笑意的声音："好啊，你爸刚给你晒了笋干，院子里的月季开得正好。
"挂了电话，陈屿抬头看天。
城市的天空被高楼切割成碎片，但在那些缝隙里，他看见一颗早亮的星星，正努力地发着光，像极了窗台上那株星芒叶片上的裂缝，看似残缺，却藏着整个宇宙的光。
现在，那盆星芒己经长得郁郁葱葱。
老叶片上的裂缝成了它的标志，每次有新同事好奇地问起，陈屿都会笑着说："这是它的星芒啊，每道裂缝都是为了让光更好地进来。
"他终于明白，生活从来不是非要长成别人期待的样子。
就像那株多肉，在看似枯萎的日子里，根须正沿着花盆的裂缝向下延伸，去拥抱那些看不见的水分；就像那些被否定的夜晚，看似黑暗的裂缝里，正悄悄积蓄着破土而出的力量。
如今，陈屿的办公桌上多了个玻璃罐，里面装着老家的泥土和几粒不知名的种子。
每当加班到深夜，他会对着罐子发呆，想象着种子在黑暗里舒展根系的样子。
他知道，所谓成长，就是学会在裂缝里种星星，在看似荒芜的地方，培育出属于自己的春天。
而那株星芒，每天都会在清晨的阳光里，把叶片上的裂缝对着窗口。
因为它知道，正是那些曾经以为会毁掉自己的伤痕，最终成了让光流淌进来的通道，成了独一无二的星芒。
就像我们每个人，那些生命里的裂缝啊，从来都不是为了让我们破碎，而是为了让我们懂得，自己原来是可以盛住星光的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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