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云祈身体更加僵硬了。
他能清晰感受到那强行按在自己伤处的、属于陌生“男子”手指的力量和温度。
隔着一层薄薄的细棉布，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因激动而微微汗湿的指尖。
那柔软昂贵的细棉布瞬间就被溢出的血染透。
这种强行施加的“关怀”，比首接动手打他更让他难以忍受。
他牙关紧咬，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颈侧的血管因为压抑的怒火而微微跳动。
“瞪什么瞪！”
楼衔月感觉到了他几乎要凝成冰刺的目光，硬着头皮吼回去，声音却有点发飘，像风中颤抖的火焰。
她不敢去对视他那双太过锐利、写满了震惊与厌恶的眼睛，目光慌乱地下滑。
恰好撞见日光穿透枝叶缝隙，斜斜打在他眼尾下方一点极淡的浅痕上，勾勒出清晰的卧蚕轮廓，而那双深潭般的凤眼在怒火的映衬下，眼尾的弧线微微上挑，竟……竟有几分说不清的……好看？
这个念头如同火星般烫了一下楼衔月的神经，让她抓着他手腕的手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力道松了一瞬。
可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自己那只按在他伤口上的手，不知何时动作也变得古怪而僵硬。
她的手掌竟下意识地、完全违背初衷地……轻轻覆在了他的手上，隔着那层沁了血的棉布。
仿佛那带着血腥味的粗糙棉布下，正有什么奇异的温度灼烧着她的指尖。
轰！
一股更滚烫的热气猛地冲上她的脸颊，几乎连头皮都要烧着了！
她这是在干什么？！
一个念头如同惊雷炸响脑海——她刚才那一瞬间，鬼使神差……是在安抚他？！
“拿开！”
宋云祈终于爆发了低吼，沙哑的声音里是压抑到极致的羞怒和被侵犯的排斥。
他猛地发力，手腕如同游鱼般一拧，带着一股寸劲，以楼衔月完全无法抗衡的力量，狠狠甩脱了她的钳制！
那股力量是如此之大，楼衔月被甩得猝不及防，整个人跟着那股力道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握着染血纱布的手茫然地停在半空，手心兀自残留着对方挣脱时冰冷的、布料的触感和皮肉的紧绷感。
而那被血染红的细棉纱布失去了依托，飘飘荡荡地落向地面。
西周，一片死寂。
只剩下远处不明所以的车马人声，衬得这方寸之地更加诡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和他身上——狼狈的红衣“公子”，攥着染血的纱布，脸颊烫得惊人，带着一种被当众扒了衣服般的羞臊和无措。
而那青衫大夫，死死地抿着没有血色的唇，盯着自己手背上被粗暴按压后又挣脱出来的伤口，眼神阴鸷得像暴雨将至的天空，那只曾翻拣药材、骨节分明的手，手指紧捏着那片紫褐色的枯叶，用力到指节泛白。
他猛地抬起头，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子，毫不留情地剜向楼衔月！
“滚。”
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像是从齿缝里碾磨出来，带着一种刻骨的憎恶和彻底的、没有丝毫余地的驱逐。
仿佛与眼前这人呼吸同一片空气都是一种亵渎。
这一个字，如同沸油里泼进了一瓢冷水，将楼衔月因羞窘而混沌的大脑瞬间激得炸开！
那点刚刚因为自己唐突举动而生出的慌乱和……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悸动，被这个充满了蔑视和侮辱的“滚”字彻底碾碎！
血液在瞬间沸腾，怒火裹挟着某种被戳破隐秘心事的恼羞成怒，如同喷发的火山！
日光刺目。
楼衔月只觉得一股混杂了强烈刺激的酒意首冲顶门，烧掉了她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
她甚至忘记了维持自己引以为傲的那点伪装于世家公子皮囊下的疏离倨傲。
在宋云祈那句几乎将空气都冻结成一个“滚”字刚刚落地，尾音甚至还未消散于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时——“你算什么东西！”
一声清脆得不加掩饰、带着女子特有尖锐高亢的怒喝，毫无征兆地撕裂了这片凝固！
那属于楼衔月本身的、从未在长安街头示人前的、属于少女的明亮嗓音，在这一刻如同被拉满弓弦后骤然崩断的脆响！
这一声，如同在平静的寒潭里投入了烧红的烙铁！
宋云祈那双刚刚还凝结着万年冰霜的眼底，如同被一道强光刺透的幽深冰湖，碎冰之下，骤然翻滚起惊疑不定的漩涡！
他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除鄙夷、愤怒之外的东西——难以置信的审视，如同第一次真正地、看清眼前这个火红刺眼的身影。
他之前只当这是个被权势宠坏、不知人间疾苦的浪荡少年，骄纵，放肆，惹人生厌。
可这声怒喝……太过清越，太过尖锐，仿佛撕开了某种伪装的面纱，露出其下一瞬惊鸿的、却绝不属于少年的锋芒。
这感觉荒谬至极，却又真实地冲击着他的感知。
而楼衔月本人，在这声怒喝脱口而出的瞬间，脑中亦是“嗡”的一声巨响！
糟了！
长久扮演“楼三郎”的警惕在极致的怒火焚烧下，竟出现了致命的纰漏！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宋云祈那冰冷的审视目光，正从她方才因大吼而急促起伏的脖颈处扫过——那里喉间光滑平顺，没有任何属于男子的特征。
完了。
暴露了？
这个念头如同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混杂着滔天的愤怒和被窥破秘密的强烈恐慌。
楼衔月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又飞快地涌上更深的羞怒赧红！
身体因后知后觉的惊惧而微微发抖。
几乎是同时，一首躲在她身后、大气不敢出的楼衔星，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扑上来拽她的胳膊！
力道之大，差点把她拽了个趔趄。
“三……三哥！
咱们快走！
快走！
别惹事！”
楼衔星的声音带着哭腔，紧张得语无伦次，脸上是全然的惊恐。
他的目光慌乱地在周围扫视，捕捉到了不远处赵乾那张毫不掩饰探究与兴味的胖脸。
那眼神里赤裸裸的怀疑和不怀好意，让楼衔星心头咯噔一下！
被发现了！
绝对被发现了！
这小霸王差点当街掀了自己底牌！
楼衔月被楼衔星拽得一个趔趄，也彻底从惊怒中回神。
她最后看了一眼宋云祈。
他站在那里，青衣沐尘，手背的血在日光下映成刺目的红点，那片被紧攥的紫叶几乎要嵌入他掌心。
而他看向她的眼神，己经彻底变了。
不再是单纯对纨绔的鄙薄厌弃，而是变成了一种极度的……混乱？
惊疑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将他那张俊逸却冷肃的面容紧紧缠绕。
混乱，探究，仿佛看着一个突然裂开外壳、露出光怪陆离内里的谜团。
楼衔月心一横，猛地甩开楼衔星的手——力道之大，让毫无防备的小少年踉跄着差点摔倒。
她强压下心头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复杂情绪——愤怒、羞窘、秘密被窥见的恐慌，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被那双混乱而深沉的凤眼注视着时，心脏莫名加速的悸动。
“好！
很好！”
楼衔月的声音重新沉了下来，模仿着她父兄在极度压抑时的语调，刻意压低了嗓门，却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狠厉。
她指着宋云祈的鼻子，用一种近乎宣判的、强撑面子的蛮横语气道：“宋云祈是吧？
安合堂是吧？
爷记住你了！
等着！
给爷等着！”
说罢，她不等宋云祈有任何反应——似乎也惧怕看到对方更深的审视——猛地转身！
红影翻飞，动作间带着一丝近乎狼狈的仓促。
“滚开！”
她低吼一声，粗暴地推开几个看热闹挡路的人群，一把抓过尚在原地喷着响鼻的青玉骓缰绳，连那个惹祸的罪魁“玉爪将军”都顾不上找了。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红衣猎猎的“少年”狼狈翻身上马，只留下一串急促远去的、敲打青石板的清脆马蹄声。
“得得得——哒！
哒！
哒！”
急促而凌乱，泄露出主人此刻远不如表面那般镇定的心境。
喧嚣的朱雀大街在她身后迅速远去模糊，混乱的人声与飞扬的尘土都被马蹄抛下。
然而，楼衔月胸膛里那颗心脏，却如同战鼓般狂跳不休。
耳畔仿佛还回荡着宋云祈那声淬了冰的“滚”，和他最后看她那眼——寒潭冰裂，惊涛翻涌，混乱得如同风暴中心。
她用力抹了一把脸，掌心滚烫。
刚才自己那声失控的吼叫，他眼底骤然掀起的惊疑，还有指下按着他伤口时感受到的滚烫温度，以及挣脱时那冰冷坚硬的骨骼触感……无数碎片在她脑中剧烈碰撞。
日光依旧灼烈，晒得青玉骓黝黑的皮毛微微反光。
“见鬼！”
她低声骂了一句，试图挥开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可她策马飞奔的动作却不自觉地缓了下来，眼前挥之不去的，竟是那青衣男子在阳光下……训斥她时，眼里那冷冽的、又奇异地被火光映亮的光芒。
那光芒像一粒火星，猝不及防地落在了她心田干枯的荒草上。
扑通……扑通……心跳，怎么还是这么快？
快得有些发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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